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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路·连载】北河往事(十五)

作品名称:北河往事      作者:心静即佛      发布时间:2012-08-26 06:54:36      字数:4455

三十一
  我记得是上午十点多开始变天的。狂风刮起,天昏地暗。先是细雨,后来是雪花。飞沙走石之后,冷雨冷雪交替着下,院子里和小路上都非常的泥泞了。我下课回来,家里很冷清。我爸在小卖店里没有回来。他一般也不回来。他会从炉果,桃酥,饼干的箱子里一样拿出几块,再打半茶缸子酒,就是那种外面是军绿里面是白色的部队行军茶缸。我爸当过志愿军,家里都是志愿军的东西。栽绒帽子,黄色的棉袄棉裤,军用水壶,大头鞋,黄色的秋衣。棉手套。我爸一天到晚就穿这些。我妈看不上我爸,要不是先怀上我再嫁给我爸,我妈是绝对不会找我爸的。我也感到我爸窝囊。可是我爸比谁都精明。他不会写字可是认识字,他管的是公家的小卖店,年底盘点,都是平衡。有了小卖店,从来没有耽误他吃,我妈吃,我吃。以及全家的酱油醋,花布衣料也都是白用白穿。就是豆油和白面归杨刚卖,要不我家什么都不缺。
  我爸有很多的名言,如:买的不如卖的精;货赚熟人钱;面打箩里赚。就是这个“面打箩里赚”,我才知道我爸吃的东西都是他赚出来的。后来我也理解我妈为什么溜须队长,就是怕把我爸的活给换了。我们家的幸福都是队长给的。我爸还有一句名言,就是美女怕缠郎。可是我妈不是我爸缠来的,是我妈的姐夫赏给我爸的。
  我把书包放下,开始到筐里拿鸡蛋。我拿了十个鸡蛋,放在锅里,开始点火煮鸡蛋。我爱吃煮鸡蛋,刚煮熟的鸡蛋热着吃,非常香。屋里的柴禾少,我刚把锅烧开,就没有柴禾了。外面是雨雪,我不敢出去。我想我妈在家,就会顶着麻袋去抱柴禾。想到我妈,我就突然的害怕了。我想起我妈早晨说去扫碱,她要是扫碱,这么大的风雪,应该回来了。
  我们吃的碱都是从甸子上扫回来的。草甸子上的碱巴拉,就象秃疮一样,到处都是。一块一块的碱巴拉,象一张张铺在草甸子上的羊皮。碱巴拉四周是茂盛的碱草和碱蒿子。春天开化的时候,碱巴拉最先开始活跃。褐色的碱块在碱巴拉的四周泛起,扫碱的人象收获庄稼一样的把碱块装到袋子里。碱巴拉中间白色的碱面就不值钱了。碱巴拉和火山一样,有活的也有死的。活的碱巴拉水分充足,碱从下面返上来,结出一层层的碱皮子。有时候一块碱巴拉就能收一袋子碱;死的碱巴拉就不一样,上面就一层白色的碱面,什么也没有。主要是下面没有水返上来。我们会用车把上面的干碱土拉回去磨房盖,下雨不漏。
  整个春天里,草甸子上都是扫碱的人。村屯的,场里队里的。女的系着花头巾,孩子们戴着棉帽子。一拨一拨的扫碱,碱巴拉里的碱一层一层的生。家里用不完的碱,一坨一坨的卖到供销社里。摞在柜台旁边,有盆底的样子,有缸底的样子。
  碱扫回家,就是一个熬制的过程。把扫的碱放进锅里,再放水,然后烧开。把烧开的碱水放进桶里,沉淀一夜,第二天桶里的碱就结晶成碱山,水也分离出来,泥沉淀到桶底。如果还要更纯的,就再熬制一次。纪兰家要熬制三次。我们家就熬制一次。蒸馒头就用的这种碱,刷锅洗碗也用这种碱。纪兰的娘洗头也用这种碱。我妈用这种碱洗衣服。滑溜的碱块放在手上,在湿衣服上一蹭,污渍就没了。每年的春天队里的妇女和孩子就会去扫碱。我们这里的春天很长,从三月份开始,到五一才有点起色,到六一才会脱去棉裤。五一前后是扫碱的好时候,今年又推迟了一段,我妈早晨出去扫碱那天,北河早就化开,鱼把头的渔船都进出好几次了。这时候的碱巴拉虽然已经泡上水,但是碱很浓很厚。
  我冒着雨雪到邻居家去问,问到春妮子家,春妮子告诉我,他们走到甸子上,看到下雪了,就犹豫,我们以为雨雪一会就会过去,可是走了一会,还是不停。我们就不走了。你妈说再看看。她自己就去甸子上了。鱼把头在炕上坐起来,让我去找队长。去年五一扫碱,就有人冻死在甸子上了。我一听,心就凉到脚底下。我先去小卖店找我爸,我爸刚喝了酒,眼睛眯着靠在椅子上。我说不好了,我妈扫碱没回来。我爸一听就急了,和我一起去找队长。队长住在办公室的东头,我爸的小卖店在办公室的西头。我爸领着我进去的时候,队长一家子正在吃饭。队长听完之后,说,这老娘们,找死去呀。说着就穿上鞋,来到办公室。他让我去喊春妮子,让我爸去喊孙歪脖子。人都到齐了。先让春妮子说明她们今天去的方向,队长听完说,一定是迷路了。你们去的是鲶鱼泡子,那里地形复杂。冬天队里好多迷路的都在这个地方。他告诉孙歪脖子,分三伙去找,队长一伙,孙歪脖子和杨坤一伙,我爸领一伙。我爸说不会骑马,队长说,你赶马车。队长命令到,天黑前必须找到,天一黑就不好找了,过了这一夜,人就完了。
  整个下午,我在教室里心里惶惶的等着。放学的时候,赵老师让纪兰和孬三到我家陪着我。我中午都没有吃饭,纪兰说锅里的鸡蛋捂熟了,我就吃了一个。蛋黄一下子噎住我的嗓子,我咽不下去了。我害怕天黑下来,天就黑的越快。屋檐落下的水珠啪啪地打着窗台,有节奏的打在我的脑海里。黑暗随着风扑打到窗户的玻璃上,一阵一阵的黑,越来越黑。孬三家里漏了,他要回家接水。我们知道,那是我们掏家雀把瓦弄坏了。剩下纪兰和我。我家的屋子黑黑的了。我也没有去点灯。我妈过日子小气,家里一般不点灯,天黑就睡觉。我爸划一根火柴,我妈都心疼的说,划吧,划吧,日子没法过。我知道我妈今天去扫碱,都是穿的露脚趾头的布鞋。
  空旷的屋子里漆黑一片,外面还有些光亮。雨雪象石子一样打着窗户。外屋的门咣的开了,我们急忙的把里屋的门拽住。外屋的锅碗瓢盆发出响声,我们拽门的手把门把手都抓出了汗。纪兰说,我害怕。我说我也害怕。纪兰松了手,偎到我的身边,我也松了手,抱住纪兰。我们一动不动的坐到炕沿上。纪兰呼吸急促,我的心嘣嘣的跳。外屋的声音没有了,可是外屋的黑暗一样的恐怖。这是我童年里第一次深刻的记忆。我把这一次当做我恋爱的启蒙。可是我们什么也没有做。我和纪兰都记住了这个黑夜。
  我看到窗外有黑影,是奔我家来的。谁呢。
  三十二
  纪兰的二哥进来的时候,我还和纪兰抱在一起,不敢动。纪兰的二哥见我们的样子,就说,看你们那样,外面的门开着也不关,有啥怕的。纪兰的二哥也跟我们一起上过学,上了一学期就不上了。他的年纪大,跟我们在一个教室学习,就象骆驼进了羊群里。他学会了1加1等于2,1加2他就不会了。我们笑话他,他就打我们。他的拳头簸萁那么大,看谁不顺眼,就是两拳头,打的我们嗷嗷叫。老师说,你回家吧。纪兰娘说,找队长安排点活。队长说,打渔去吧。纪兰的二哥说,晕船。队长说,那就和孙歪脖子赶马车去吧。
  纪兰二哥让纪兰回家,纪兰指着我说,他害怕。纪兰二哥说,一起走。那天晚上我在纪兰家住了一夜。我想我要和樱桃睡在一个炕上了。我发现,虽然是一个屋子,樱桃住的北炕上有一股香气。纪兰娘让纪兰过去陪嫂子住,我和纪兰二哥一起睡。我还不懂事,可是我的耳朵总是听着北炕的动静,慢慢的睡着了。
  我妈被找回来了。孙歪脖子和队长都坐在我爸的马车上。他们的马拴在马车的后面。我妈坐在马车的里面。身上披着我爸抗美援朝时的黄大衣,大衣外面都是水。队长找的我妈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我妈走失了方向,又饿又累,身上湿漉漉的。我妈找了一个草码子,把白天捡到的几个赖毛子的蛋吃了。赖毛子是一种黑羽毛白翅膀的鸟,因为它在空中盘旋的时候,唧唧的叫个不停,我们都叫它赖毛子。吃了鸟蛋,我妈有了力气。她想从草码子上找出干草来点火,草已经都湿了,我妈费力的拽出草码子里面的草,也是湿的。这是去年秋天打的草,已经承受不了雨水的浸泡,没有一点干草了。我妈又把兜里的火柴拿出来,一根一根的划,也划不出火来。我妈怕火柴湿,放在腋下,保护着,衣服上的水汽把火柴染潮了。我妈的面前是一堆火柴杆和破碎的火柴盒。天还阴着,冰冷的雪和雨下个不停。我妈想,草甸子是走不出不去了。想着,浑身就抖起来。牙齿也碰的咯咯的响。身上的热气慢慢的飘散,冷水从头发上落到肩膀上,感觉就是泡在河水里了。我妈觉得困了,想睡,我妈听说过,在草甸子上睡着了,就再也不会醒了。我妈的眼角流出了眼泪,她是留恋生命还是想起了她的儿子呢。队长骑着高头大马啪叽啪叽的转到草码子跟前,我妈一点都没有听见。队长的王八盒子在空中响了两声,孙歪脖子和我爸都过来了。杨坤把我妈抱上了马车。
  第二天我见到我妈的时候,我妈从她扫碱的袋子里拿出一把野韭菜,要给我包饺子吃。我妈在知道不能扫碱之后,就在草地上采了韭菜。她想采完韭菜就回来,可是找不到路了。我妈在韭菜鸡蛋馅里多放了一羹匙油,一边往韭菜馅里放油,一边说,省吃俭用,命好悬就没了。该吃就吃吧。我妈的慷慨让我高兴。饺子做好以后,我妈就要煮饺子了,突然说,我们吃这饺子也值不得,还是叫队长来吃吧。没有队长我的命也没了。我妈让我去喊队长,我以为还要叫我爸,我妈说,叫上杨坤吧,他一个人。我妈还记得杨坤抱她上车呢。那一天,我只喝到了一碗饺子汤。
  我妈对我说,下次包饺子你好好吃,吃的饱饱的。我知道我妈也没有吃。队长和杨坤坐在炕上,吃的红光满面的。那时候面粉和豆油是定量的,我们家的面都招待外人吃了,我只能吃玉米面饼子。只有过年的时候,我妈会炸出好几盆大果子,吃一个正月。
  我们在北河是不缺吃的的。除了鱼,草地上我有很多可以吃的。韭菜开花的时候我撸韭菜花吃,我还吃粘帮根。粘帮根和韭菜一样,叶子比韭菜宽,不辣,粘,吃在嘴里黏糊糊的。还有酸木浆。竹节一样的枝杆,宽大的叶子,叶子上面有暗色的黑点,就是酸木浆,没有黑点就是蛤蟆腿子。我还会挖小根蒜。小根蒜长在硬硬的碱地里,我用手指和树枝抠,一个完整的小根蒜就挖出来了。我除了打鸟,还捉蝈蝈。我捉到蝈蝈,在语文课本上撕页纸,把蝈蝈包上,烧着吃。赵老师看到,就说我把书吃到肚子里了。我们最爱吃的是水鳖。水鳖就是黑盖虫子。渔船来的时候,我们到船上捡水鳖。水鳖和鱼混在一起,我们一个一个的捡到水桶里。把水鳖拿回家,做水鳖就是我妈的事了。
  我妈把水鳖放进锅里,加水加盐。把水靠干以后,就在锅里干炒,直到把水鳖炒干。油汪汪的水鳖就出锅了。
  吃水鳖是我的事。我妈我爸都不吃。我吃水鳖是有经验的。先把水鳖的头拽出来,头带着一包白色的肠肚,水鳖肚子里面的脏东西就都出来了。把两片黑色的盖子揭掉,里面是白色的翅膀,把翅膀摘掉,有的母水鳖会在翅膀下面藏着卵,一粒粒红色的卵也可以吃。水鳖的小腿都在头上,虎皮一样的水鳖肚皮上只有两个大腿,腿的上面有锯齿。摘掉这两个大腿就可以吃了。我不知道我吃过多少水鳖。孬三一定比我吃的多。他吃的大便干燥,干燥到张志友都没有办法的程度,只好去场部医院。那天傍晚,孬三上了拉鱼的嘎斯车,他在车箱上望着我,我永远也解读不了他凄凉的样子,好像一去不复返了。
  北河里的鱼大家都吃,只有一种红色肚皮的蛤蟆没有人吃。王明山来了,他在家里炸着吃,炖着吃,他说这叫田鸡,是最好吃的。但是谁也不吃。王明山给队长家送去他做的田鸡,队长动了心,想喝酒吃田鸡,让赵老师当场制止。渔业队里只有王明山吃。我知道很多的动物长的丑陋,就是吓唬人类的,要不人类就把动物都吃光了。
  队长和杨坤在我们家喝酒的时候,我去了队部。我看到一辆军用吉普车停在了队部门口。下来的人穿着白色的上衣,蓝色的裤子,我知道是警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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