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长生

　　庭院一侧有棵李子树，树旁摆放着石桌石凳，卓言坐在冰凉的石桌上，对着壶嘴大口喝酒。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赵影端着托盘进了小院，忍不住指正：“世家公子坐桌子上不像话，快下来。”
　　卓言颇不耐烦，道：“我自己的小院，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赵影难得没和他拌嘴吵架，道：“喝酒伤胃，我亲自给你做了吃的。”
　　托盘上放着一碗肉丁炒饭，一碟紫薯糕，卓言看了看，没什么食欲，但不好拂了赵影的一片好心。
　　先吃了一口炒饭，嚼了几下，卓言敏感地捕捉到肥肉味，微微皱了一下眉，咽了下去。
　　“不好吃吗？”
　　肉丁炒饭是赵影最拿手的，师哥师弟们吃了都说味道好。一看卓言不想吃第二口的样子，赵影的挫败感油然而生，不甘心地道：“你尝尝糕点吧，很好吃的。”
　　卓言拿起紫薯糕咬了一小口，立即吐出去。
　　太甜了，也不知里面加了多少糖。
　　赵影道：“你是世家公子，注意点形象，吐东西多难看。”
　　卓言心里闷闷的，道：“多谢师妹的好意，我胃口不好，吃不下。”
　　赵影怔了片刻，道：“我尝过，味道挺好的啊。”
　　卓言道：“你厨艺不错，是我没心情吃东西。我想休息，对不住了。”
　　逐客的意思如此明显，赵影不好意思继续逗留，道：“你少喝酒，我走了啊。”
　　她走后不久，在佛堂外有过一面之缘的女仆也端着托盘来到院中。
　　卓言颇感意外，道：“你怎么来了？”
　　女仆道：“我远远地看到公子拎着酒壶离开长生殿，怕你喝酒伤了胃，特意给你做点吃的。”
　　卓言坐在石桌上，双袖撸起，翘着二郎腿，下巴上酒水未干，有一点放浪形骸的感觉。女仆看着他，机敏地捕捉到他竭力藏起的悲伤。
　　女仆心里酸酸的，道：“公子下来吧，好好坐着。”
　　“怎么，你也想说教？”卓言有些反感，不就是在桌子上坐一会儿嘛，他又没在大庭广众之下表现的没教养。
　　女仆道：“我没想说教啊，独自一人的时候放飞一下自我很好啊，没必要时时刻刻拘束自己。我只是劝公子好好坐着好好吃饭。”
　　卓言爱听这话，心头颇为敞亮，从石桌上跳下来，端端正正地坐在石凳上。
　　女仆放下托盘。卓言一看，面色登时一变。
　　一碟胡椒油炝豆芽，一碟腌蘑菇，一碟炒山药，一大碗酸辣肉丝面，都是他喜欢的食物。
　　卓言吃了一大口面条，感觉不错。辣椒陈醋放的适量，酸辣之味浅浅淡淡恰到好处，肉丝上没有一点肥肉，没有他讨厌的肥腻之感。
　　各种小菜卖相极佳清淡爽口，卓言胃口大开，吃的一点不剩，心满意足。
　　女仆收拾了碗筷勺子就要走。
　　“且慢。”卓言目中闪着精光，牢牢地盯着她，“这世上知道我口味的人不多，你是怎么知道的？”
　　女仆颇有歪打正着的感觉，道：“太好了，没想到你喜欢吃，端来的时候我忐忑了一路，怕你看不上简单的家常饭菜。”
　　卓言的目光稍稍暗了一下，道：“凑巧做了我喜欢的东西？”
　　女仆也说不清怎么回事，看到卓言闷闷不乐，就想给他做吃的，进了厨房，一边想着他故作坚强的样子，鬼使神差地做了这些东西。
　　卓言道：“我和你不过是一面之缘，为什么关心我？”
　　为什么关心他，女仆也想不明白。她可是打定主意和所有人保持距离，不知为何，她看不得卓言落寞孤寂的样子。
　　认真想了想，笑着答道：“讨好一下主子，是不会有错的。”
　　“你倒是坦诚。”卓言又问：“你是哪里人？你是孤儿吗？”
　　女仆黯然道：“我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不知道父母是谁。”
　　卓言道：“怎么会这样？”
　　女仆道：“我受过重伤，往事忘得一干二净。”
　　卓言道：“如果你想寻找家人，我可以帮忙。”
　　女仆摇摇头，道：“救命恩人帮我找过，根本找不到，我有大事要办，也不想为这个分心。”
　　卓言奇道：“你有什么大事？”
　　“赚钱啊。”女仆开始眉飞色舞，“我要赚好多好多钱，我要成为天底下最富有的富婆，我要赚五百万两黄金。”
　　“扑哧”一声，卓言忍不住乐。
　　这女人的理想很有意思，做仆人，一千年也别想赚够五百万两黄金，好一个美滋滋的千秋大梦。
　　女仆左看右看，颇有一探究竟之意，道：“卓公子，你是不是特别孤单？”
　　卓言道：“很明显吗？”
　　女仆道：“大喜的日子你却不开心，适才看到‘一鹤轩’的名字，我就在想，只有孤独的人才会选择住在这里。”
　　卓言笑道：“你胆子真大，第二次见面就敢问东问西。”
　　女仆吐了吐舌头，倒像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有几分狡黠，几分纯真烂漫，道：“看来我戳了你的痛处，我说话常常不经过脑子。”
　　“没关系，我挺喜欢和你聊天的。”卓言的目光移向树后，道：“这里是朔风城最隐蔽安静的地方，家父为了让我做到真正的心无旁骛，强迫我入住，除了一名老仆负责我的饮食起居，只有赵师妹可以随时过来与我切磋武艺，其他闲杂人等不准踏进一步。我偷偷养了一只白鹤，偷偷地与白鹤说话，有一天，家父在树后抓到我们，他斥责我玩物丧志，把白鹤给杀了。我哭了很久，亲手制了‘一鹤轩’的匾额。白鹤是我第一个放在心上的朋友，算作纪念吧。”
　　与白鹤说话聊天，他曾经有多孤单啊？
　　女仆更被他看似满不在乎的样子刺痛，摸出一颗果味软糖，道：“给你这个吃，心情马上会变好。”
　　卓言接过软糖，哈哈笑了几声，道：“你应该三十多岁了吧，怎么像个小孩子。”
　　女仆道：“没办法，我总是饿得慌，吃块糖立刻精神，干活全身是劲儿。”
　　夜风丝溜溜的，长生殿的欢声笑语隐隐传来。卓言侧耳倾听，流露出几分悲凉之感。
　　“你怎么了？”女仆抓住他胳膊，关切地问道，“不舒服吗？”
　　卓言内心一颤。
　　她的目光像极了明小叶，如冲开迷雾的阳光，照进卓言的心里，暖暖的，亮亮的。
　　女仆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轻轻整理他的鬓角。
　　卓言感觉酥酥的，痒痒的，死死盯着女仆，道：“从前有一个人在我不开心的时候会为我整理鬓角，因为我跟她说过，我喜欢这种痒痒的感觉。”
　　女仆神情错愕，缩回手，轻轻揉搓着手指，有些拘谨不安。
　　卓言道：“你有孩子吗？”
　　女仆点头道：“有。”
　　卓言急切问道：“孩子多大了？”
　　女仆伸手比量一下，道：“小婴儿，还在襁褓里呢。”
　　卓言不甘心，抓住女仆的衣领用力一扯，露出她光洁如雪的肩膀。
　　女仆吓了一跳，用力拍开他的魔爪，怒道：“你干什么？”
　　“没有，没有疤痕，没有疤痕。”卓言喃喃自语，脑子里“嗡嗡”直响。
　　希望尽数破灭，女仆与明小叶的相貌不一样，孩子的年龄对不上。明小叶受过伤，肩膀上有一条寸许长的疤痕，女仆的肩膀上什么都没有。
　　可能是他相思成疾近乎魔怔了。
　　女仆的怒气被他绝望痛心的样子驱散，心中莫名地一痛，道：“要不要我再陪你说说话？”
　　卓言用力揉着太阳穴，听着长生殿传来的欢声笑语，越发觉得刺耳，冷笑道：“我给你讲讲长生殿的故事吧。”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女仆道，“我知道，戏院里常演。”
　　“我要讲的，是卓家的故事。”卓言斟酌片刻，幽幽地讲述起来。
　　“我的曾祖爱上一个极其美貌的女妖，不顾家族反对，把她娶进家门。妖族有长达千年的寿命，清丽的容貌不会受到岁月的摧残。我曾祖极其不安，害怕垂垂老矣的那一天。女子为了与我曾祖长相厮守，努力研究长生不老的方法。她研究出来了，她的真实身份也暴露了，她是蛇妖与巫医谷弟子的女儿。长生不老方是根据谷中一种邪恶的巫术研究出来的，有违天道不容于世。巫医谷要清理门户，我曾祖受不了家族长辈施压，亲手一刀了结她的性命。那座长生殿，是我曾祖婚前特意为她建的，他们对天盟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千年万年不分开。”
　　女仆轻轻抖了一下，额头上渗出一层细汗。
　　卓言望着长生殿的方向，没注意女仆的恐惧不安，继续说道：“多可笑，千年万年不分开。成婚几个月，便阴阳两隔了。长生殿里明显有怨气，是我最讨厌的地方。”
　　女仆道：“你曾祖够狠的。”
　　“是挺狠。”卓言黯然道，“巫医谷和家中长辈一起逼迫，他总不能站在正义的对立面。”
　　女仆道：“你好像一边同情着女妖，一边同情着你曾祖。”
　　“都很可怜。”卓言感慨道，“女妖尚未创造出不老不死的怪物，可以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我曾祖迫不得已杀妻，余生活在悔恨愧疚中。”
　　女仆尴尬地笑了笑，道：“不老不死的……怪物？”
　　卓言道：“长生之法之所以有违天道，就是因为创造出的长生之人会成为害人的邪物。是被天地神灵诅咒的污秽东西。”
　　说到此处，卓言疑心顿起，镇魔塔中千年不死的老怪物有着尸鬼的特性，也有活人的特征，会不会是人为创造出的长生者？
　　长生之术难道是是在尸鬼的基础上研究出来的？
　　女仆道：“你会杀掉这种怪物吗？”
　　卓言斩钉截铁地道：“如果真是以血为食的害人东西，当然得杀掉。”
　　女仆呵呵两声，小心翼翼把碗筷放在托盘上，道：“我困了，回去睡觉啦。”
　　卓言和她在一起甚是轻松，可以无拘无束畅所欲言，这种感觉，和明小叶在一起时像极了。他道：“在我离开之前，随时欢迎你过来陪我聊天。”
　　“再说吧。”女仆仿佛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跳起来，一阵风似的冲出小院。
　　卓言拎着酒壶回了卧房，翻出曾祖的日志，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
　　日志中记载，长生之法乃是邪恶歹毒的巫术，害人又害己。
　　为何害人又害己，并没有详细的记载。卓言隐隐觉得他猜到了点子上，长生者和尸鬼一样以鲜血为食。
　　那么问题来了，镇魔塔中的老怪物是谁创造出来的？巫医谷三年前抓捕老怪物的真正企图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