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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群英荟萃(一、二、三、四)

作品名称:风簾翠幕柳耆卿      作者:自咏诗      发布时间:2020-10-02 16:34:06      字数:5974

  一
  接到这种不具名的莫名其妙请柬,对柳三变来说已是司空见惯。像出席酒会这类事随时可能发生,有时正在外面吃饭或走路时,便被人半拖半拽的拉去赴宴。一旦在公共场合下被认了出来,便很难脱身,不是硬拉去吃杯酒,便是去茶坊泡壶好茶闲扯一番,更麻烦的是偏要约你次日在哪个酒楼相见,那就不喝个酩酊大醉不算完了。
  因此当他开门一看不认识来人时,一点也不吃惊。有点吃惊的是这人居然能够找上门来,自己这个家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
  虽不知谁请赴宴,但这种事对于他太过寻常,不以为怪,柳三变接过请帖,打开看,请柬上只写着:久慕柳三变大名,本宅定于明日上午巳时举办诗词酒会,敬候大驾光临。恕不具名,地址某某。柳三变看罢告诉来人,回去告知你家主人,只道柳七知道了,届时定去。
  那人走后,他依旧拿起刚才看的书来读。这场对柳三变可有可无、无所谓的宴席,始料不到成就了影响他后半生的一番情缘,事后想来,柳三变直呼此乃天作之合,岂非天赐良缘乎?
  按照地址,柳三变准时来到门首,门上人不让进,柳三变不急不恼道:“非是我来求人,是你家主人要见我呀,你再说个不字,我掉头便走。主人怪罪下来,莫怨我没提醒你。”
  正在这时,门房里出来一人,正是昨日送信之人,见到柳三变急忙道:“先生才到,让我好生着急,我家主人训斥我几次了,再要不来,让我去你老家中接你。”又训斥那个门人道:“你也不好好看看,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柳三变柳七爷。要是主子知道你气走了柳七爷,今天你的饭碗就砸了。”那人唯唯诺诺连声道歉,柳三变一笑,随后跟着进了大门。
  他向此人打听何人请客,那人一笑:“您的故人相请,见面便知。”柳三变道:“再要卖关子,我就回去了。”那人见他认真起来,只得道:“我家主人是尚书省的宋祁宋子京。”
  柳三变想了想,这名字很熟,噢,原来是天圣二年贡举时曾一起饮酒谈词的那个宋氏兄弟中的弟弟,不料为官刚刚几年,竟置下这样一座大宅院,真真让人不可思议,看来当真是官运亨通了。只不知为何突然想到我这个白丁,莫非想在我眼前炫耀不成?他后来才知道,这座宅院并不是宋祁的,而是晏殊租下来给他住的。
  晏殊喜欢宋子京之才,很想与宋祁朝夕相处,切磋文学诗词。于是在自己家附近租下这栋宅院,请宋祁搬过来住。这座位于汴河北岸的宅院虽不甚大,但环境优雅,地理位置优越,无论是去宫里应卯或是吃喝玩乐均极方便。
  顺便提一句,宋祁只在这里住了两年多,此后一路青云直上,官运亨通,到了庆历四年(1044年),也就是十几年后,宋祁早已做了高官,有了自己的住所。
  庆历四年的中秋之夜,晏殊在自己宅邸举办宴会,请来宋祁饮酒赋诗,并安排歌女佐酒,直到天亮才大醉而归。此时晏殊正当宰相职务,宋祁为翰林学士。
  应了天有不测风云这句话,次日一早灾祸临头。皇帝赵祯对于晏殊早年依附刘太后之事始终耿耿于怀,借清理庆历新政党人之机免去晏殊的宰相职务,召宋祁草拟制词。
  就在宋子京挥毫的时候,昨晚与晏殊一起彻夜痛饮的酒劲还没过去,他草拟的制词中对晏殊颇多诋毁和斥责之词,甚至写入“广营产以殖私”、“多役兵而规利”的严重罪状。
  周围有不少人在看他草诏。当人们看到宋祁措词之毒,笔下毫不留情,又都知他与晏相关系很密切,早年还曾借住在晏殊提供的豪宅中,颇受其恩惠,左右观者没有不惊骇慨叹的,目睹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变化莫测。
  晏殊在当今可是个有名人物,柳三变知道他是神童,很早就为官。擅作小词,是花间派的代表人物。他的住宅离这里不太远,更是宽大宏阔。后来晏殊利用自己是枢密使的身份,动用禁军扩修宅院,终于被人抓到把柄,定为罪状之一,就是宋祁制书中提到的“多役兵而规利”。而拟状之人恰恰是宋祁,人生无常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有人说宋祁这是落井下石,忘恩负义;也有人说是醉后无心之过;还有人说宋祁不单没有落井下石,反而是利用草拟制书的机会,从中转寰减轻了晏殊罪责。否则,以晏殊早年依附刘太后,这次动用禁军扩建私宅之罪,肯定免不了牢狱之灾。最终只受到贬职外郡的处分,正是得益于宋祁草诏中对晏殊扩建私宅的严厉批评,转移了方向,免去了对晏殊当年依附刘太后,对皇上生母不敬的罪责的秋后算账,使晏殊得以平安度过这场政治危机,保全了身家性命。总之上述这些都是后话,只在这里顺便一笔带过。
  宋府位于天街东侧的沿河大街,前临汴河,岸柳垂杨,朱门大户,门前两座石狮。类似这样的深宅大院沿汴河有很多,这一片地区住有不少达官贵人。  
  二
  东京城内市俗风气有个特点,就是好讲排场,大操大办。动辄便要举办家宴酒会,不管是官宦之家或是平民百姓,不论婚丧嫁娶、物候节令,凡有名目便会举办。或在家、或酒楼、或租场地。
  东京的生活极其方便,只要肯花钱,无论办什么标准的宴会都有人帮你安排,几乎不用自己操心。只有当你想出风头,显得与众不同之时,那就需要你出些别出心裁的点子了。
  开封人固然重奢华求享乐,其实也不独是京城。
  上行下效,社会风气使然,全国各大城市莫不如此,如杭州、苏州、扬州、成都,以及已经衰败的长安,没有哪个城市不是日日夜夜笙歌燕舞。岂止是城市,许多繁华市镇豪奢之风也不遑多让。
  另有一点,凡举办宴会雅集,离不开歌女,这是宋时的社会潮流。上至宫廷庆典下迄郊野踏青,均需组织、邀请歌女参加,少则几人多则几十人,甚至上百人。
  按照朝廷制度,歌女可以佐酒、歌舞。但是为官的若要在家中办酒会请歌女,则有一定限制,即必须先向官府申报。
  举办酒会邀来歌女,美酒美女美文,这又显身份,又露学识,还可一亲芳泽,大宋朝的文人们生活在这个时代真可谓如鱼得水,这是朝廷重文抑武的国策带给他们的最好享受。
  柳三变进得大厅一看,叹道:好轩敞的一座厅堂!粗看一眼,已摆下十几桌酒席,还不显得拥挤。人已到的差不多了,各桌边几乎坐满了人。
  柳三变本来就不想往里面去,扫眼一看见迎门未席还有几个座位,便迳直走了过去坐下来。坐定抬眼见围桌坐着的几个人,原来都认识,正是那日在矾楼一起饮酒的欧阳修众人。
  互相见了礼,一个个不禁敞怀大笑,都道:这真是趣味相投啊,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正说的是今日这厅堂境况啊。
  柳三变与众人闲扯了几句,这才往四下观瞧,一看果然如此,满堂客人中只这一桌人褐衣葛带,一望而知是身无功名的穷酸书生,显得很另类。
  而其他桌的客人多是锦衣华服,官员居多,富商次之。
  主桌最为热闹,引得众人都引颈观望,其中两人最令人瞩目,宴会的主人宋祁宋子京道:“您就是‘云破月来花弄影’的张先张子野兄?”一个中年人赶快起身还礼道:“得非‘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耶?”言罢,二人哈哈大笑,旁边众人也跟着笑了,然后这一桌人又互道名姓以后,这才各自归座。
  原来张先张子野也是填词名家,特别是小词写的极佳,状物写景善长遣词造句,因其词中有“云破月来花弄影”、“簾捲压花影”、“堕飞絮无影”等名句为当时人称诵之。大宋之人最欣赏知名词人及其名句,往往因其一首词或一名句,就成为这位词人的代号,故此世人美称张子野为“张三影”。又因他《行香子》词中还有“奈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句,又称他为“张三中”。而宋子京因其《玉楼春》词中的名句“红杏枝头春意闹”,而得到“春意闹尚书”的雅号。
  只是张先与宋祁初次相见的互相吹捧有些肉麻,有些做作,这让与会的许多人心中颇不自在,无形中伤了一些人的自尊。
  那么张先张子野是怎样来参加这场宴会的?看刚才样子,他与宋子京并不相识,应该不是宋祁请来的。
  原来张先这个人很会钻营,他与晏殊的关系很不一般,经常出入晏府。张先也写慢词,还写诗,也作艳词,但却甚投晏殊脾气。
  晏殊纳了一个侍儿,很喜欢她,每次张先来,晏殊必让她出来佐酒,多数时候她都唱张先所作之词。后来晏殊的夫人王氏不满,将此侍儿转与他人。一天,张先又来晏府,不见了此侍儿,心中闷闷不乐,饮酒中作《碧牡丹》一首,让一旁的营伎歌之,内中有“芭蕉寒,雨声碎”、“冷落轻弃”之句,令这场景有些凄凉。晏殊听营伎歌罢也很伤感,叹息道:“人生行乐耳,何必这样自苦。”命下人自宅库支钱,将此侍儿赎回。
  这次张先适来东京见晏殊,为的是探问本届贡举消息,晏殊便让他与会。
  前面各桌,众人互相介绍互道仰慕之意,又向相邻席位的其他客人互致问候,只是冷落了末席这帮人,欧阳修不以为然道:“管他的呢,少了许多繁文缛节,我们正好吃酒吃个痛快。啍,瞧他这志得意满的样子,不过就是个尚书省官员,我不久之后肯定会超过他。”
  王拱寿笑道:“你先别吹,等你榜上有名之后再撂这狠话。”说的众人都乐了。
  满厅之人听了刚才那两个人互致谀词,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欧阳修他们这桌那样无动于衷,有的客人羡慕之情溢于言表,还有的人巴结宋祁,提议让歌女唱一首宋尚书的红杏词吧。
  宋祁道:“不忙,我先尽完地主之谊。”
  
  三
  宋祁在中国文化史上也是个典型的人物,在诗词歌赋、文章等方面出类拔萃,晚年还与欧阳修一起修《新唐书》,文名和做官两不误,官场上也没遭遇到较大的风浪。
  天圣二年贡举,礼部奏名进士第一,也就是礼部拟定他为本科状元,只因他的哥哥宋庠考的也很好,殿试时刘太后认为兄在弟后有亏礼仪,于是点了宋庠为状元,宋祁屈居第十。在他的家乡,兄弟双状元的美名却成为佳话一直留传下去。
  宋祁的一生可谓是顺风顺水,就连晏殊这样的名人也对他推崇备至,为了与他早晚切磋,宋祁早年在东京的住所都是晏殊出资帮助租下的。
  一桌一桌的走过,耽搁了很长时间,宋祁才来到最后一桌。宋祁过来这桌与众位相见,互相介绍后,最后才向柳三变打招呼:“柳年兄仍是这般风流倜傥,你我兄弟多年不见,失敬,失敬!”
  柳三变一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看我这幅落魄模样,怕是走在大街上就不认识了。你现今正是春风得意,已经混到尚书了,真是官运亨通一帆风顺。”
  宋祁谦道:“哪里哪里,只是在尚书省当差,哪有柳兄这等潇洒,你的大名如雷贯耳,世人公认的填词名家,名气如日中天。”
  “不敢当,赚取点儿虚名而已。我看那边几桌客人多似朝中官员,既是官人聚会,我乃一介布衣,怎敢叨扰其间。只是有请柬在前,不得不如约前来,在下前来报个到,既已见过面,马上告退。”
  宋祁一指首席坐着的那几人,道:“这几位也有的不是官员,那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填词名家张先张子野,他也是同你等一样来参加贡举的。今天是诗酒会,能诗能喝就够格,而且这两项都是你柳兄的强项。这诗酒会若是少了你这填词名家,岂不名不副实?今天好不容易聚到一起,坐坐何妨。况且你我兄弟多年未见,正好叙谈叙谈,我还要就作词一事讨教。可否移步到前面那桌落座?”
  柳三变听宋祁说的真诚,便不再执意离去,只道在这里坐就很好,这桌都是熟人。
  宋祁也不勉强,向柳三变、欧阳修等人一抱拳,回到前面。
  柳三变和张先张子野二人的初次见面就没有互动来往,谁都没到对方桌边敬酒道声仰慕之情。在柳三变这一边是性格使然,既不张狂也不看人脸色。而在张先这里,也许是嫉妒柳三变的文名盖过自己,文人相轻的想法在作怪。
  这位张先张子野年纪与柳三变般上般下,在填词的名气上二人也不相上下,这时已有人喻之“南张北柳”,因他是浙江湖州人,主要活动于江浙一带。而柳三变虽然是福建籍,但他的主要活动及创作都在汴京。
  张先擅长小令,也写了颇多的长调,但在官场上却始终官运不济。但他走的却是另一路,爱走上层路线。他继承了中国文人的传统做法,擅长以词干谒,加之人又圆滑,会逢迎,很受上层官僚的青睐,他与晏殊、宋祁的交往很是频繁。
  但是他在官场上确实显出能力不够、水平有限,否则以他善于巴结上司的本领,不至于始终徘徊在中下层。若论能力才干,较之柳三变又差多了。
  同柳三变一样,张先流连歌坛,其作品不乏艳词,以刻画闺情、描写花月知名,其中一些名句很得社会名流的赏识。他虽然也填艳词,却极少像柳三变那样遭到主流社会的垢病。
  不过也许正得益于他的心态好,他是高寿之人,活了九十岁,始终保持头脑清醒,身体良好,直到八十岁还纳妾。
  其实,柳三变在内心深处也看不起张先,怪他到处钻营、干谒,对张先巴结晏殊、宋祁的行径早有耳闻。
  干谒是指为某种目的而求见地位高的人,干谒求进属于贬义词。其实干谒是古人特别是文人的普遍行为,是文人为推销自己、求得进身机会,往往含蓄的写一些诗词文章,曲折的表露自己的心迹。古人除了书信或者当面谒见,确实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推销自己,因此只要不是太过分,太下作,是正当的可以理解的。
  但是对那些自恃才学的人来说,心里终究是不平衡的。杜甫虽也干谒,“朝叩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羮与冷炙,到处潜悲辛。”但他心底深以为耻,他又在诗中说:“以兹误生理,独耻事干谒。” 
  四
  宋祁面向大厅举手示意大家安静,大声道:“今日宋某家宴,既非贺寿也不是别的什么特别日子,就是想搞个诗酒会,以诗词会友,会名就叫‘锦绣会’,寓意锦绣年华、锦绣文章、锦绣前程。请大家放量喝好,再留下佳作,务使这场酒会名冠京城。众宾既集,高朋满座,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定要叫各位宾客不虚此行满意而归。”
  然后扭头问左右侍从:“香已发未?”
  答云:“已发。”
  宋祁便命卷帘,厅上众人都扭项抬头望向舞台。只见厚重的绣幕徐徐拉开,缕缕轻烟裹着异香自幕后涌出,香云燎绕恍如黄山烟霞,自舞台流向大厅,不一时郁然满坐,馨香满室,人处烟霞之中,便有飘飘欲仙之状。
  没人料到有这样一个别开生面的开场,大都惊异不止,感觉新颖别致、脱俗出新。
  踏着轻烟,成群的歌女像仙女下凡一样从幕后涌出,或携以酒肴或携丝竹,次第而至。转眼间各桌客人面前的酒杯都满斟上美酒,歌女们又仿佛驾着祥云飘然回归台上。
  烟霞渐渐散去,只留下淡淡轻烟,便有十名身着白衣的东京城有名的歌女上台表演,她们的衣领上绣着牡丹,头上插一枝名为照殿红的花朵,执板奏歌侑觞,歌罢乐作乃退。
  客人们虽还没有饮酒,却已陶醉在这迷人的乐舞之中。不知不觉中,台上已缓缓拉上帘幕,客人们回过神来,交头接耳热烈议论,谈笑自如,开始饮第一巡酒。
  良久,香云再起,复又卷帘如前。又有十名歌女,换了服饰与插花出来表演。如是者十次,衣与花也换了十次。大抵簪白花则穿紫色衣裳,戴紫花则穿鹅黄服饰,戴黄花则穿红粉服装,所唱的曲子都是前人所写歌咏牡丹的名词。
  烛光香雾,歌吹杂作,满厅客人皆恍然如仙游也。
  这一番表演震惊了与会之人,个个暗暗咋舌,这场酒会得花掉多少银子啊,以宋祁的职务俸禄,如何支撑下来。既便能够承受,又怎么捨得搞这样一场酒会,目的何在呢?
  也有一些人暗暗的咬牙切齿发着狠,人呀,活着就必须出人头地,就是拼了性命也要当官,而且要当大官,看看人家这场富贵神仙的酒会,这才是人生追求的最高境界啊。
  柳三变、欧阳修他们这桌,眼光也被吸引到台上,但是没过多久,他们的注意力就回到了酒桌上。初看时还有些兴致,看了一会儿表演后,觉得未免有些庸俗,很像暴发户的作为,便不再理会,顾自畅饮起来。
  酒会开始后,各桌人免不了互动互敬,但却极少有人到这桌来敬酒。反正这些人也不在乎。好在酒品菜肴丰盛,正好不受干扰的吃喝谈笑,只是有时谈笑声音大了,惊动他人侧目而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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