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龙遭虾戏(六、七、八)
作品名称:风簾翠幕柳耆卿 作者:自咏诗 发布时间:2020-09-17 18:00:06 字数:5143
六
赵小光见众人笑得前仰后合,终于露脸了,更是得意,“再讲一个,索性让你们笑个够。就拿三岁小孩都会背的那首:‘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说说吧,唉,怪我学问太大,不该在不合适的时候想到这首诗,更不该出口成章。话说那一日,我睡了一个四十上下的老鸨娘,而且是汴京城里最最有名的老鸨,叫李玉。你们既然经常出入这秦楼楚馆,想必你等都曾见过她。”
柳三变听得李玉之名,眼前立时浮出那白晰丰满、爽朗爱笑的美艳少妇形象。
“你等休要见笑,我癖好喜欢丰满的半老徐娘。早上醒来,坐在床沿发呆,迷迷糊糊见床上床下白花花一片,我舒坦一夜,一时诗兴大发,随口吟道:‘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细看是皮屑,来自老鸨娘。’巧的是,老鸨娘刚巧醒来,晃着一身白肉正要下地,听我这糟诗,一脚把我踹到地上,到今天我这屁股还疼。”
众人联想到床上床下白花花的皮屑和半老徐娘,相顾莞尔,随之又是哄堂大笑,欧阳修道:“今天我可真是大长了学问,这唐诗这样一改也很有意思,也不算是糟蹋唐诗。”
柳三变道:“刚说的这些不见得是他编的,但肯定是市井流传的笑话。休要小看这市井之徒,许多流行的逗人段子就出自这些人之口,就这街头巷尾到处藏龙卧虎。所谓‘小隐于山,大隐于市’,人不可貌相也。”
赵小光听了众人议论,更是兴奋的满脸放光道:“如今这汴京城里流行乐天体,就是说作诗要学唐朝大诗人白居易,作的诗要通俗易懂,汴京城的娱乐圈里太雅的吃不开。我刚才作的那首《晨思》便是学的乐天体,像这类诗我现今也作了不下几十首,当然也有些是我听来的,说不得哪天我也出本诗集呐。现如今京师人送我一个绰号叫‘豁达赵’,这个绰号不错,很符合我。我老赵就是生性豁达,好交朋友,今后在座各位包括这几位姑娘,有事尽可找我,在下定会两肋插刀帮忙。我住在大内南边太平桥大街夏府,夏相爷是我表姐夫。你们莫笑我俗,时下京城就是流行这种俗体诗,美其名曰‘慕白乐天体’,盖因唐时大诗人白居易写诗必要寻常人听得懂。当今宫廷内以及一些达官均好此道,只是还达不到我这样俗的程度而已。”
欧阳修强忍着笑道:“是啊,你的水平真可‘笑杀白居易,气死李太白’了。”
赵小光道:“今人论诗,往往要出处。此语似高而实卑也,云山雾罩一通,无非是为了显摆学问罢了。哪里像我这样信手拈来、平白易懂啊。”
欧阳修道:“照你这样说,则凡道听途说,街谈巷语,酗徒之骂坐,里媪之詈鸡,皆可成诗也。那又何必读书哉?”
赵小光道:“你们言诗必要追到诗三百,那十五国风里许多不都是口头话吗?小时候我村里老学究就这样教我们:寻常言语口头话,便是诗家绝妙辞。”这东西肚子里还真装了不少杂碎,东一榔头西一棒捶的,挺难对付。
柳三变这一看,欧阳修竟是辩他不过,这种市井之徒惯会胡搅蛮缠。他用胳膊肘一捅欧阳修,轻声道:“老弟,有没有点儿‘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滋味?你今天也见识见识汴京的混混。”欧阳修报以尴尬的苦笑。
那赵小光洋洋得意,继续接着欧阳修的话道:“刚才你这说法倒很中肯,虽然你说的是反话,我真的觉得什么都可为诗。我看和我水平最接近的,最受我等喜欢的诗人就数柳三变了,”一见柳三变脸有不悦之色,接着道:“我这非是贬损你,这恰恰是抬举你,你应该感谢我才对。”
“听你说,我还非要谢你不成?”
“那是自然,我在这东京城内有着一号,我说的话谁敢不捧。”围在一边的一众泼皮无赖跟着起哄:“就是啊,就是啊,赵哥说的话谁敢不遵?哪个敢不听话,先是我们就不答应。只要赵哥一声令下,我们白天往仇家院里扔砖头,夜里往他门上抹狗屎。”
赵小光见手下弟兄说话太露骨,脸上有些尴尬,自顾说下去:“你们几个别在这儿胡说八道,我哪儿能干那种下贱事。说你柳词俗,倒是合这流行趋势。”
他转而面向众人,“你们知不知道?不久前矾楼这里有场夜宴轰动京城,众歌女争唱柳七之词,京师传为美谈,矾楼生意大旺,又走红了几个歌女,还不应该感谢这位柳兄?正好今天相聚这矾楼,给了矾楼一个机会,让他们作作脸,今天让他们请客。掌柜的,过来一下!”一众泼皮便也跟着喊:“对,就是这么个理,让他请客!”
被摔的鼻青脸肿的黄算盘始终躲在门外偷听,正在盘算着怎么让这伙人包赔损失,被两个泼皮叫进屋去。
见这伙人不单没有包赔损失的意思,反倒要矾楼请客,有心说几句狠话,见赵小光和那一众泼皮凶神恶煞,知道惹他不起,只得点头哈腰的退出去请示掌柜的,转而心里暗恨这柳三变。
这就是小人心性了,见到强横的躲着走,见到好欺负的不撒手,黄算盘正是这种奸邪小人。你说这关着柳三变什么事了?
赵小光解决了此事,心里更加得意,一是自己不花一文钱,还落个请客,你知道这些举子将来什么样,现在寒酸,不定哪一天飞黄腾达,成为用得着的人,今天这也算是铺垫。二是自己名气已闯了出来,连这汴京城数一数二的大酒楼都买自己的帐,说明自己的份量。
他这里不知天高地厚,却不知道掌柜的背地里说了什么。掌柜的对黄算盘道:“不就这几桌酒饭嘛,要说那柳七,为他名气而来或是陪他而来的,迄今已不下几十次了,每次只要沾了他名,点的酒水菜肴也格外精致高档,这钱虽不由他出,可他就是摇钱树啊。得空你跟他说,东家想请他吃酒,请他赏脸。”
又说:“那姓赵的无非是个混混,前两年还见他在这酒楼里做闲汉勾当。他自己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动不动就抬出他表姐夫吓唬人,像他这样的,到旗亭脚店蒙事还行,到我这矾楼来未免不自量力,也不看看我这里股东都是些什么人。算了,既然我请客,这面子就赏给他吧,你这样,嗯,你再给每人加个鲍鱼,再上坛老酒,就说这是赵小光单请的,这人情索性一发做到底。”
不过,尽管掌柜的财大气粗,很懂得和气生财的道理。一向精打细算的黄算盘却拉心拉肝的,这些话黄算盘竟一句也未对外说,枉费了掌柜的一片苦心。(直到后来柳三变再到矾楼被黄算盘气走,矾楼生意受到很大影响,掌柜的几次亲自上门赔情请柳,言及此事,柳也才清楚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不怪掌柜的,只是黄算盘个人小人心性。这是后话,在此交代一下。)
七
赵小光兴致越来越高:“后来皇上不知怎么听说此事,不久后自宫内传出一首词,是首咏矾楼的《鹧鸪天》,都说那是皇帝所作。是不是真的,不好说,不过那词也很俗了。”
忽然有个枯瘦黑瘪的泼皮凑了上来道:“要说俗的,我随口就来,我给你们来首打油诗怎么样?”
赵小光笑道:“去去,哪儿都有你,你也不看看场合,这在座的都是大学问家,过不了几天都会进士及第,金榜题名。”又对欧阳修等人道:“这位兄弟绰号赵打油,说白了,连乐天体都够不上,就是顺口溜、打油诗。为了助大家酒兴,让他来上一段?”
赵打油果真张口就要来,赵小光一见大个子的梅圣俞沉着脸站起身来,便知趣的赶紧推开赵打油,转圜道:“算了,你别说了,我把那一回的事给大家说说吧,也是一乐。”
又对众人道:“我只简略的说一件事逗大家一乐,说之前先说说这位兄弟。这位兄弟本来姓黄,两湖人,因他一肚子坏水,阴奸损坏,可又胆小如鼠,大家就叫他‘软蛋泻黄’。这里的‘泻’是排泻的泻,‘黄’是黄色的黄。投靠我以后,学我改了名姓,随我姓赵,因他拿手打油诗,都叫他‘赵打油’,至于他过去、现在叫什么名字,谁也说不清了。我问他为什么放弃祖姓,他道什么狗庇祖宗,让我到这世间受罪,我这辈子光捱穷受罪了。然后他居然随口作了首《清江引》词,词是这样写的:‘夜半三更睡不着,恼得我心焦躁,吃蹬的响一声,尽力子吓一跳,把一股脊梁筋穷断了。’各位说说,这个赵打油还有几分歪才吧?”
赵小光撇撇他那鲇鱼嘴,看看众人反响不一,便回到正题,“前年开封府准备过节,将府门外的影壁墙涂刷一新。夜间下了一场大雪,次日早晨见有题诗于新刷的粉壁上,诗是这么写的:‘六出飘飘降九霄,街前街后尽琼瑶。有朝一日天晴了,使扫箒的使扫箒,使锹的使锹。’府尹大怒道:‘何人大胆,敢污吾壁?’左右回答可能是赵打油写的,这个人到处乱涂乱画。
班头不一会儿就将赵打油带到开封府,赵打油不慌不忙的回府尹道:‘某虽不才,素颇知诗,岂至如此乱道?如不信,试别命一题如何?’那时适值西北党项族围庆阳,请求朝廷派禁兵出救,府尹即以此为题。赵打油道:‘天兵百万下庆阳’,府尹听此一句感觉出语不凡,赞道:‘有气概!影壁上的歪诗一定不是你作的。’催促他赶紧完成下面三句,赵打油续道:‘也无援兵也无粮。有朝一日城破了,哭爷的哭爷,哭娘的哭娘。’依然与壁上诗没什么两样。气的府尹罚他又把影壁涂刷一遍。”
赵小光见众人反映不够热烈,又道:“其实唐代还有个也很有名的诗人比白居易还俗,你们知道是谁吧?”
王拱寿道:“你说的是杜旬鹤吧?”
“对,就是杜旬鹤,我听人说唐代诗人中诗中用俗语最多的,一是杜旬鹤二是罗隐。杜旬鹤有这么一首诗:‘举世尽从愁里老,谁人肯向死前闲。逢人不说人间事,便是人间无事人。莫道无金空有寿,有金无寿欲何如。’你们看,这里随便哪一句话不是大白话?我这位赵打油兄弟就将其中的‘无金空有寿,有金无寿欲何如’改成‘人活着钱没了,人临死后悔钱没花完’。后来他还编成一个小段子,卖给宋门外瓦子里专说诨话(笔者注:以滑稽幽默的方式进行的说唱表演)的张山人,得了一笔外财。”
见众人似乎有些不相信,又道:“你们要不相信,明天你们去瓦子里去听听,这个段子很受欢迎,每天都表演几场。我再说几句,你们可能不爱听,不要以为你们是读书人就高人一头,其实那瓦子里真的是藏龙卧虎,你像那讲‘三分’、讲‘五代史’的那几位,肚子里是真有货。京城里的几大瓦子,不管春夏秋冬,也不论晴天雨天,里边的各个看棚天天爆满,经常能见到朝廷的官员和军营的指挥、士卒,真得劝你们考试完了到那里散散心。我还听说,当今圣上也好这一口,专爱听讲评话和滑稽戏,有时候还把艺人叫到宫里去说书。”
众人听了更是将信将疑。
久不作声的香香忽然开口道:“像这样改古诗、顺口溜我也使得,在我们那里真算不上什么事。”
赵小光一听终于有人搭腔附和,立刻来了兴致,“哟呵,看不出来你还有这能耐,那你作一首来看。”
香香脸一红道:“说有一个婢女叫雏菊,脚很大,性子急,走起路啪啪响,主人吟诗道:‘雏菊脚不小,处处闻她跑。夜来风雨声,流水知多少。’”
别看大家看不惯赵打油之流,却对歌女包容有加,因这社会上各类活动离不开歌女的参与,而她们往往是弱者,容易得到人们的同情,众人听罢乐得前仰后合,对这不起眼的北里歌女刮目相看。
更把那赵小光喜得将香香一把搂住,连道:“真我知音也!真我知音也!”
八
只有那梅圣俞一脸不快,早已听得不耐烦,催促离去,众人这才告辞,来到大街各自散去。
见街边一拉溜卦摊,宋时的“士大夫无不作卦影。”这样一来就出现了“卖者唯利举场时”的社会现象,也就是越到大比之年算卦的越多。
见一招牌上写着“张神仙”,刘沆犹豫一下便走上前去,他仍对夜里所梦放心不下。原来这个刘沆累举不第,不想再试了,在家人和乡里人的催逼下这才来京赴省试,前两天梦见被人砍落头,醒来后心里恶心之极,始终无法释怀。
卦者听他讲述完后,问了他名姓籍贯,听他说在家排行十二,又问了问他所学。卦者掐指一算,为他解释道:“无大妨碍,状元不到十二郎做,只得第二人。”
刘沆问脑袋都掉了,为什么还没有大碍,卦者道:“虽砍却头,留项在里。”
刘沆再要问,卦者不再言语。众人都觉无味,觉得这钱花得有点儿寃。
欧阳修在一旁劝道:“刘兄不必想那么多,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对这场贡举太在意了,这才经常作恶梦,病人多梦医,囚人多梦赦,就是因为你想太多了,所以总是恶梦不断。你呀放轻松一些,梦里所见都是相反的,凭我这几个月来与你的交往,你的才识学问令兄弟我佩服,我敢断言你此届必中。”
直到后来刘沆金榜题名,回过头来再细细研究这八个字,这才明白此卦者简直是个神仙转世。原来南方人发音“项”、“沆”分不清楚,“留”和“刘”同音,头虽砍去,脖项还在,意为“留项”。而“留项”又为“刘沆”,刘沆还在,自然是没有被黜了,被砍了头是预言你成不了头名状元,后来果然以第二名及第。
方希则经几次挫折后,本就对考试失去信心,心里对这届贡举几乎不抱希望。刚才的酒会那样热闹,他几乎一言不发。那些人里只有欧阳修是他的朋友,其余人只刚认识几天或几个时辰,他也想学欧阳修那样潇洒不羁,可是这是学不来的。
见到他人诗酒豪纵,胸中反倒更加郁闷,心道:我的命运就无法拆解了吗?想到无法拆解忽的想到“乃”字,这个字拆开就不成字了,看卦者有无拆解办法。
卦者看看一脸苦相的方希则道:“可否换个字再测?”方希则心想我就是因为无法拆解我的恶运才想到这个字的,就道:“不换,就这个字了。”卦者道:“乃加一撇为及字,你坚持用这乃字,成不了及字也,君终身不能及第。”说的方希则连连的呸呸吐唾沫。
转眼进入年底,不料这一天柳三变刚要出门,门口站定一人,送来帖子,请明日赴家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