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路·连载】北河往事（十四）

二十九
　　我们翻船的事老师知道了。那天我来的很早，纪兰也来了。纪兰在课桌上玩嘎拉哈。她把四个羊骨头都抹上了颜色，把一个花口袋扔到空中，然后翻转桌子上的四块羊骨头。等花口袋落下来，四块羊骨头已经翻转完了。她手急眼快，玩的很好。春芝也插进来，和纪兰比赛。春芝的手大，象个男人的手，所以摆弄羊骨头很随意；纪兰的手小，但是手指灵活，两个人不相上下。我在一旁就偷着帮纪兰，春芝一巴掌打在我的肩膀上，说，还有闲心呢，等一会老师就会收拾你。我说咋拉，春芝说，你们干的丑事自己不知道啊。纪兰把骨头和花口袋往书包里一收，说，谁干丑事了。春芝见纪兰生气，就不吭声了。
　　一上课，老师就让我们站起来。我，孬三，赵三，被老师点了名，我们不得不站起来。纪兰和香芹没有站，老师也没有点她们的名字。我们站起来，老师也没有批评我们，就开始讲算数课。今天讲字题。一个学生从甲地到乙地需要一小时，天下雨，学生出发时耽误了十分钟，问，最后学生从甲地到乙地需要多少分钟。我最闹心的就是字题，听不懂。孬三最愿意做的就是字题。孬三忘了是在站着接受批评，就大声的说出了结果。赵老师本来是想让我们站着惩罚一下就算了，可是孬三一喊，赵老师就改变了主意，用教鞭啪啪的打着课桌，说，都出去，到外面站着去。我们被哄到了外面。这是最大的惩罚。
　　天气晴朗，暖洋洋的，是到树林里打鸟的好时候。我在三棵树村用我家的胶皮鞋换了十个打鸟的夹子，一次也没有用呢。过了小满，鸟就下蛋，不好打了。我在想着我的事，孬三说上厕所就跑了，我跑到学校西面的水坑跟前，看到许多的鸟在饮水，心也痒痒了，恨不得立即把夹子下到那里，把鸟打到。我一回头，赵三也过来了。他看到我聚精会神的样子，对我说，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老师说今天不让我们上课了，让我们回家写检讨书。你可以去打鸟了。我站起来，说，真的吗。赵三说真的。我不假思索的就往家里跑。那是一次我永远难忘的失误。我让赵三骗了，他利用了我的欲望。如果我再呆一分钟，孬三回来，我也不会上当。孬三会去问赵老师。赵三比我大三岁，他就进入了成年。他曾经用冰车上的两根铁丝换走了我在打草车上偷来的四个齿轮，他用齿轮做了一个小车，往家拉苇子。
　　我背着十盘夹子，兴冲冲的来到三棵树村的树林，在那片野杏树里，我下好了夹子。我看到急切的鸟儿在我刚刚下好的夹子上捉虫子，尘土一扬，鸟儿就被我打住了。我一连打了十几只，有瞎菜叶子，红颌，蓝背，黄豆瓣，鸟鹰……，当我坐在树根下面歇气的时候，我突然有了警觉。老师真的让我们回家写检讨书吗，如果是真的，为什么还要把我们撵到外面去，直接撵回家不就行了吗。我往渔业队望去，队里静悄悄的，好像埋伏着什么秘密。不好，我急忙把夹子起出来，就往家跑。跑到家，碰见下课回家的纪兰。她肩膀上挎着花书包，笑眯眯的看着我，说，你可真能。纪兰的白牙真好看。我说，老师批评我了吧。纪兰说，没有，表扬你了。我说，我让赵三骗了。纪兰说，赵三让你死去你也去呀。我说，纪兰你咋这么说。纪兰说，我学老师说的呢。
　　我没有去学校，直接回家了。我妈把鸟的毛摘了，在锅里炸熟，我爸就吃着鸟喝起酒来。妈和爸谁也没有问我上没上学。我的父母不识字，也不管我上学的事。妈忙着溜须队长，沾点队里的便宜；爸忙着小卖店，给人打酒的时候扣点自己喝。家里用纸，我妈就从我学的课本前面往下撕，反正都学过的了，等到最后复习的时候，课本就剩下几页了。语文课本还行，生字表在后面，复习能用，算数不行，课本最后就几个例题。有纪兰坐在旁边，我每次考的都不错。我妈说，纪兰可是个好姑娘，就看我儿子有没有福气了。我爸就说我妈，想那里去了，都是小屁孩呢。我爸倒想要个自己的孩子，可是已经没有力气了。我爸也曾经努力过，他们在夜里呼哧呼哧的响声几次把我给吵醒。我迷迷糊糊的说，爸你干啥呢。我爸就会骂我滚蛋，我打个滚就又睡着了。
　　我下午去学校上课，大家都戴了铁锹，去植树。赵老师家里有事，队长安排杨坤带我们去。队里每年都植树，因为是碱地，树不活，如果活了一棵，队长就很高兴。杨坤带领我们植树，我们轻松了不少。我想明天赵老师把我的事也就忘了。可是杨坤干起活来很仔细。他分了组，让我们男生去树林里挖树苗，女生挖坑。杨坤还到出纳杨刚那里拿来了一团线绳，拉出线来。等树苗挖回来，杨坤把坑分好，一桌一伙，男生埋土，女生把着树苗。大家很有秩序的干着。等我们栽完树，才发现杨坤早就不在了。
　　我知道他把樱桃领到他的宿舍去了。
　　三十
　　樱桃迎着太阳走出家门，站在屋檐下。耀眼的阳光炙烤着她的有些浮肿的眼皮，她努力的把眼睛睁开，看到了绿色的苇塘和远处的蓝色的水泡子。天空还有云彩，象北河春天里的浮冰，在漂。鱼鹰子不知道疲倦的飞，搅得空中雾气昭昭的。风软了，有了暖意，贴着脸吹过，心里舒服的发痒。脚还是软，脚上的棉鞋捂出了热气。鞋还是从关里穿来的，红色的布面旧了，鞋底是娘纳的，鞋帮是自己做的。想到纳鞋的麻绳，就想起爹沤麻时腿上起的红疙瘩。想到远方的爹娘，樱桃就孤独的要哭。
　　纪兰娘这些天对樱桃百般的照顾，可是樱桃的心已经碎了，修补不起来了。她想到了爹喝粥的碗，已经钜了很多的铆钉。樱桃数过，一个二个三个，一共是十一个。一个碗能钜十一枚铆钉，心能钜多少这样的钉子呢。樱桃开始还数过纪奎打在身上的次数，渐渐的就数不过来了。她想纪奎回来会疯狂的快乐呢，想着爱抚和温存呢，想着搂抱和滋润呢。真的就变了，变的不认识了，变的凶狠了，变成了狼。樱桃还不懂得爱情，刚刚的知道男女的快乐，就被绞肉机绞碎了。于是樱桃想到了杨坤的抚摸，想到了杨坤的敬意，想到了杨坤对她身体的崇拜。他们在屋子里搂过，在草棚子里滚过，但是杨坤还是小心翼翼的。杨坤说，那是最神圣的，最美的，最爱的，千万不要打破那最美丽的东西。杨坤说，我替你珍惜着。樱桃都要疯了，杨坤只是痴迷的看她。樱桃说，你嫌弃我吗。杨坤说，我喜欢你。樱桃说，我就想跟你，杨坤说，我等你。杨坤崇尚的是至爱至纯。他知道他要走出去，他就永远不会回头。
　　樱桃在阳光里站了许久。纪兰娘已经不敢打扰她了。纪兰娘本来是最大的成功者，现在才知道是最大的失败者。如果说过去她对樱桃还有着女性的温情，如今就变成牢笼罩住家里的这个女人，替儿子看护着，有一天生个一儿半女，有一天樱桃懂了事，家就会风平浪静了。纪兰娘想起这些，心里也苦的很。
　　樱桃在屋檐下站了一会，天就有些冷。河里的风硬，吹着吹着，衣服都透了。樱桃知道，左邻右舍都看着自己。樱桃在家里呆了三天，好象过了三年，三十年，樱桃觉得自己老了，自己什么也不怕了。那些男男女女，也都不那么神秘了。她看到谁都好像在演戏一样，装着呢，一本正经呢。连她那么尊敬的纪兰娘，都捂在被子里装听不见，爹也听不见，小叔子也听不见，小姑子也听不见，全都那么黑黑的闭上了眼睛，全都那么把自己捂在被子里成了聋子。樱桃就在那一刻长大了，就在那一刻有了女人的骨气。也就在那一刻，她知道这片天地里还有一个杨坤呢。有了杨坤，她就活下去。
　　为了活下去，樱桃不怕找男医生。她找男医生，也是要纪兰娘出丑，让纪奎出丑。她也想，那一刻也许不行了。不行了，还有什么丑的呢。
　　她想见杨坤，见见杨坤。
　　樱桃知道杨坤来过。纪兰娘把门拴的紧紧的，杨坤进不来。纪兰娘不说，樱桃听出了杨坤的脚步，听到了杨坤的呼吸，也看到了杨坤好看的脸。谁不喜欢美好的呢。纪奎和杨坤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纪兰娘把纪奎说的天花乱坠，可是纪奎就是不好看，就是不会说话。樱桃在纪奎面前就是牲口，如果看不到杨坤，樱桃也就忍了，现在有了杨坤，樱桃就看到了太阳。
　　樱桃到河边走走，河里的腥气飘着，河里去年留下的苇茬子泡在水里，野鸭在里面钻着，在上面搭窝。新绿的叶子浮在水面上，鱼儿一舔一舔的。樱桃在软软的泥上走，在河岸上的芦苇上走，走着走着，就看见了那座熟悉的房子。碱泥新磨的屋顶，黑亮的头发一样，很好看的，杨坤就住在里面。自家的屋子也磨了新泥，碱土还留在门口。纪兰娘就买了两口小猪，一个白的，一个黑的，放在外屋地的厨房里。去年纪兰娘也买了两个，比今年买的早，冰刚化，纪兰爹嫌放在屋里闹，就放到门口的猪圈里，猪圈门没有关好，跑了。草地上没有找到，大家都说跑进河里去了。河的冰已经不能上人，眼看着好好的两头小猪没有了。胖老吕说，猪会水，还认家，到时候就回来了。纪兰娘信以为真，就等。结果也没有回来。今年纪兰娘无论谁说也要把猪放在屋里。猪叫的樱桃睡不着，白天纪兰娘还让樱桃打扫猪睡的地方。一窝烂草里猪粪猪尿都在里面，樱桃就不想动。这会挨了打就更不管了。樱桃看着纪兰娘气囔囔的收拾着，就跑出来放风。纪兰娘喊，把门关好，猪跑出去了。樱桃用后背把门靠住，猪和纪兰娘都在屋里呢。等听不到猪的哼哼声音了，樱桃就走到河岸上去，看着汪汪的北河。
　　我和纪兰栽完树，对纪兰说，你嫂子好了吧，我看去杨坤那了。纪兰说，是吗，我得看看去。我娘说让我看着我嫂子。我说你嫂子怎么了。我娘说，她肯定和杨坤那个了。我说，哪个了。纪兰说，我也不知道哪个了。就是那个了。我说，那个是哪个呀。纪兰说我也不知道那个是哪个，反正那个不好。
　　我们来到杨坤门前，我和纪兰到窗户跟前往里看，里面黑，也看不清，里面说话的声音能听清楚。
　　樱桃说，衣服也不洗了。
　　杨坤说，没时间。我有办法，没有衣服穿的时候，我就从脏衣服里挑个干净的。
　　樱桃说，你真行。
　　杨坤说，好了吗。
　　樱桃说，尿尿的时候还疼。
　　……
　　我问纪兰，尿尿疼是啥意思。
　　纪兰掐了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