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回自己老家
作品名称:人世间 作者:张良芳 发布时间:2020-10-01 09:27:33 字数:3772
第二天一早,吃了早餐,我就回自己的老家去。临行,师母对我说:“蚊帐和有些不穿的衣服就放在这里好了。雪梅明后天就会来的。你明后天再来,省得拿来拿去的。”我就把装在网袋里的蚊帐和一部分衣服放在这里。因为怕家里人多蚊帐不够,所以把蚊帐也带了来。现在听师母的话,我把蚊帐和暂时不穿不用的东西就放在师母家里了,只提了一只空旅行袋回去。里面放着几件换身布衫裤。
我从钱湖镇提着那只空空的旅行袋,心里很是懊丧和惭愧。雪梅倒没见着,而从厦门带来的那些珍贵的桂圆和糖酒等物,都放在了师傅家里了。若根据庆良说的师母那个样子,实在不必送那么多东西给她的,乐得留下一部分带到自己家里去。如今千里迢迢而来,这样拿只空旅行袋回家去,真是惭愧不已。
到了城里,我觉得就这样空空而回去见父母实在太过意不去,想着长年喝不着酒的老父亲和从没有什么零食吃的小弟小妹,怎么好意思这样空手去见他们呢?我总算路过城里时又在商店里买了一瓶普通的瓶装酒和三十颗一分钱一颗已经熔化了粘着纸的小糖。悄悄地塞进旅行袋里,那时商品奇缺,宁波这样一个城市,就这么一种小糖,没有其他东西可买。
汽车乘到东站以后,为节省点路费在城里我就不讨三轮车了,就步行到城西航船埠头。下午三点钟光景,就乘航船到西乡老家。因天旱,河水小,在张家湾前一站的上升桥就靠岸了,航船横到河埠头一停,我就提着那只空落落的旅行袋跳上岸时,抬头见上升桥的大墙门口,正坐着一堆妇女在那里编金丝草凉帽,我看见有个妇女见我上岸时就向在一起在做草帽人群的叫:“家良阿姆,你大儿子来啦!你大儿子来啦!”
我抬头一看,果见形容枯瘦的我母亲也正坐在那里编金丝草凉帽。我就高兴地叫了一声:“阿妈,你在这里做凉帽?”
“家良!”母亲忙激动地立起身来。惊喜地望着我说,“我以为你这几天不会来的。火车不通你倒怎么来的呀?”
我告诉母亲,是从厦门乘汽车到福州,再从福州乘火车来的。
这时有人告诉我,“家良,你阿弟也在这里放鸭呢”。我抬头向河对岸的河塘上看去,果然看到一个穿着黑布衫裤的年轻后生,戴着一顶旧草帽、拿着一条有五六公尺长长的竹榔杆正在那里放鸭子,仔细一看,正是大弟阿三。
“阿三,你阿哥回来啦!”热心的社员叫阿三(阿三是我二弟的小名),阿三腼腆地往回看正从航船上走下来的我。我向他看了一下算是打招呼。我心里感到惭愧,我可没有点东西带来给他们吃呀。
我见母亲提着凉帽颤巍巍地走过来,问母亲:“怎么到这里来做凉帽?”母亲告诉我:“这里是大队副业队的凉帽小组,不到这里来做凉帽就没有工分,凉帽做了由生产大队统一去卖。私自做了也不能卖。”
我跳上岸,母亲见我只随身提只瘪瘪的旅行袋,忙问我:“你还有吗?别的东西呢?我给你拿。”
“没有啦,我惭愧得一阵脸热,心里非常难过。我从福建来时,虽然经济拮据,买的不多,但还是带来不少东西的。四斤带壳桂圆,一包桂圆肉,两斤白糖,两斤红糖,两瓶荔枝罐头,一瓶十全大补酒,和一瓶人参百补酒,以及一斤糖果。可是为了取悦未来丈母娘的欢心,我把这些东西全部扔在了钱湖头镇师傅家。在这里我也感到师母在这方面也是有点私心,她知道我没有去过自己家里,带来的东西应该让我也带一些到我自己家里去的,她当时只叫我把蚊帐和一些暂时不穿的衣服不用带去,却没提把我从福建带来的桂圆和糖等物也带回一些到自己家里去。看来师母在这方面真的有点像邻居庆良所说的那样是自私自利的。
但过后一想,那是在特殊困难的年月,这些东西不但当时市场上很难买到,而且她家经济情况也不好,没有钱买这些东西,所以她为自己和自己的孩子们着想,有这一点贪心也不为怪了。
“家良,你别的没了?就这么一点东西啊?”母亲有点不大相信地问。
我只好惭愧地撒谎说:“别的没有了。我这趟为赶车,来时十分匆忙,啥也没有买,是空手来的。”
“那你换身的衣裳也没带来?”
我说换身衣裳有几件放在钱湖镇啦。
“你去过钱湖镇啦?”
“去过啦。她在学校里还没来。”
母亲不再多问,大概也明白了几分。
我心里难过极了,我感到十分痛苦,十分内疚。母亲含辛茹苦地把自己从小有一顿感没一顿地养大,还坚持让我读了四年书。长大了,她为我东奔西跑地到处挽亲谋眷地为我找学生意的地方。后来当我从部队复员到工厂就业后,她是多么地为我高兴啊!到处夸耀:“我家家良在福建当工人了”“我家家良现在厦门糖厂工作了呢”。去年回来欢喜得什么似的,虽然没给她一分钱,临行还给我添补十元路费,还赠送我宝贵的舅舅遗留下来的毯子,给我带领几十个茶叶蛋让我在路上吃;我昨日临走时母亲还带了三弟给我挑行李,亲自送我到北火车站。可是隔了一年回来,还是一只空袋子,带来那么多东西,一样也没带到家里来,这叫母亲是多么的失望啊!
那都是为了那个断命的对象啊!我心里难过地责骂自己,不是为了讨她父母的欢心,那些东西我是完全可带回来的。如果把四斤糖一包桂圆两个罐头两瓶酒都拿回家来,父母会有多高兴啊!那两瓶酒和一瓶桂圆糕足可以让父亲补一补了,那四斤糖足可以让母亲高兴一年了。当时一个人一个季度只供应一两糖,这四斤糖是多么的宝贵啊!可是如今拿来的却是一只空空的旅行袋。此刻我深感惭,觉得像我这样人就不应该找对象。
还是那个工程师的妻子对我说的对,找对象也不应该找这样的女朋友,这代价实在太大了!唉,人长大了为啥要找女人呢?不找女人多好,长大了赚来的钱,买来的东西都孝敬父母有多好!有了女朋友,就分心了,甚至是抹了良心了,忘恩负义了。我觉得父母养我这样的儿子真是倒霉,还是人家养女儿的好,真是“遂使天下父母心,不重养男重养女”啊。我这时还没有见到父亲呢,待见到父亲还会使我更加痛心呢。
我空着手回家,可是母亲没有一点怠慢我,还是对我十分的亲热。见了我十分高兴,在回家的路上关心地问我,路上走了几日,车上吃了些什么,睡过没有;又慈爱地关切地看着我的脸孔说,怎么这样瘦了?黑也黑了,老也老了,比上一趟来越加老了。刚刚不是阿德嫂叫我,我都认不出你来了。
“真是慈母啊!只有自己的母亲才会这样细致的观察我关心我啊。”我心里无限感慨地想。
我跟着母亲来到家里——租着人家的一间破楼屋里,但见屋里阴暗潮湿,见外间放着一张我从少睡过的破眠床,和零零乱乱的一些断竹杠破箩筐,几乎没有什么东西。两只鸡关在里间,屋子里满地是鸡屎。走进灶间,只见八岁的小妹妹穿着小衬衫和短裤正坐在后门口的小矮凳上编凉帽,五岁的小弟弟蹲在水缸边弄烂泥玩。
妈一面埋怨小妹一点不会料理家务,一面忙放下凉帽打扫整理屋里,然后阿妈就拿了一只篮子放着几只碗到食堂打饭菜去了。
一会母亲提一罐粥,这是她和小妹小弟三个人的饭食;又拿来八两一罐饭,一碗鱼,一碗带豆和烤茄。除了这些吓饭,妈又特地给我煎了两只荷包蛋。
“家良,你饿刹的了,昼饭也没吃,快吃饭吧!”吓饭摆开后,母亲就叫我吃饭,她和小妹小弟依旧吃粥。我也想去盛粥,母亲却夺着碗怎么也不让,说:“你吃饭好了,你吃饭。这粥吃了一会就要饿的。”
夜饭吃过,大弟和二弟家康都来看我,他们都在队里吃过饭了。我拿不出什么东西给他们吃,只得拿些在航船埠头买的那些粘糊糊的几件小糖给大弟和小弟小妹吃,心里感到好不凄楚和惭愧。
父亲在大队管瓜园还没有回来,我想等一会再去睡觉。母亲说这么远路回来,火车上又没睡过,你爸晚上要来也是很晚的,你先去睡好了。就叫我早早的去睡了。
第二天早上,我终于见到了父亲,父亲是昨夜生产队开会开到半夜才来家的。母亲给我说过父亲上个月生了两个月病,刚才好些,如今人很很瘦。我已经有些思想准备,但见到父亲时还是使我吃惊。我见父亲瘦得皮包骨头,赤着膊,胸前的肋骨一根一根突起,像挫衣板一样;特别是上手臂的肘骨处,一点点的肉都没有了,能清楚看出榫头似的手关节的形状。脸上黄而且皱,只有那蓄着蓬松头发和胡须的大脑袋还能看出是父亲的样子。大弟告诉我父亲曾叫人写了一封信给我,想叫我带五元钱来,可是结果连一封回信都没有收到,父亲好不失望。
我听了心如刀绞,那封信我是没有接到过,估计是写信人把地址写错把信寄丢了,要是接到这封信这五元钱我是会寄来的。但是尽管我没有接到这封信,我感到自己还是有罪的。因为我如果平常多少给父母寄点钱也不至于使父亲生病时连一分钱都没有呀。自己家里一分不寄,而我却每个月十元十二元的寄给雪梅。要是没有给她,我多少寄点来,父亲也不至于这样苦难了。感到父亲对我的要求是那么低,只要求寄五元给他,可是连这么低的要求我都没有给父亲办到。
那末这封没接到的信也不说了,如今回来了,总应该带些东西来了吧?看如今我带些什么给父亲吃呢?父亲生病后虚弱的身体最需要的最喜欢的桂圆膏、人参百补酒和十全大补酒都扔在了湖头镇。后来感到真正过意不去了,才从城里买瓶不知用什么原料做的低级烧酒来。
我想起小时候,肚子饿的时候,下午一个人溜到田头去吃主人家给父亲吃的点心,如今自己长大了却这样对父亲无情无义,心里难过极了,内疚极了。
“看来我真不应该找对像啊!”我此时心里又一次懊恼地想。“雪梅呀雪梅!我为了支援你读书,做出了多大牺牲啊!你的愉快是建立在我家父母的痛苦和牺牲他们的利益之上的啊!将来如果你书读出了,要是抛弃了我,抛弃了我家,你是罪过的呵!”我心里这样对雪梅说。
但是父亲看见了我时却没有一点责怪我,甚于一句话也没有讲到他生病时叫人写信寄钱的事,却相反还热情洋溢地叫我到瓜园里去吃瓜,到瓜园里去走走。父亲对我是多么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