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女仆

　　卓言离开佛堂，迎面走过来一个端着托盘的女仆，看到他，明显愣了一下，垂首让到一边。
　　卓言心里一动，道：“抬起头来。”
　　女仆犹豫片刻，大大方方抬起头。
　　卓言细细打量她。此女大概三十多岁，相貌一般，肤色微黑，但身形像极了明小叶，不高不矮，细腰长腿，窈窕多姿。
　　卓言绕到她身后，发现女仆的背影更像明小叶。
　　女仆道：“这位大哥，有何指教？”
　　声音沙哑粗重，破锣似的极其难听，和明小叶的声音完全不同。
　　卓言绕到正面，道：“我以前没见过你。”
　　女仆大咧咧道：“我也没见过你。”
　　卓言道：“我是卓家二公子。”
　　“哎呦，失礼失礼，小的该死。”女仆立即作揖赔罪。
　　“你什么时候来的我家？”
　　“夫人上个月去参加法会。在回家的路上把小的捡来了。小的没有家没有亲人，夫人见我可怜，留下我在佛堂伺候。”
　　卓言盯着她不放，道：“你用力搓一下自己的脸。”
　　女仆依言而行，放下托盘，用力在脸上揉搓。
　　一切正常，没有易容的痕迹。
　　卓言有些失望，道：“进去吧。”
　　女仆捧起托盘，即将进入佛堂之时，卓言突然出声唤道：“明小叶。”
　　女仆毫无反应。
　　卓言感觉自己有些神经质，这么多年来，遇到不少和明小叶有些相似之处的姑娘。
　　他每次都要上前问这问那，有一次被人家大姑娘当成轻佻下流的登徒子，被大姑娘的父亲拿着扫帚追着打。
　　明小叶活在世上的可能性不大。
　　否则以卓家和明家的实力，掘地三尺也能把人找出来。
　　卓言心中充满绝望，只是死不见尸，心中兀自存着一分微弱的希望之光。他和明小叶从未做过亏心事，盼着老天眷顾，好人有好报。
　　发了半天呆，卓言朝朔风堂的方向走去。
　　城中景致依旧，到处是金丝垂柳，垂下万千丝绦，随风摇曳。朔风堂前种着一株千年古柏，高大茂盛，碧绿葱翠，投下一片阴凉。
　　不和谐的声音自堂内传出：“你家的柏树真不错，遥想当年，明某观赏古帝陵的大好风光，陵前一株千年古柏充满仙气，和你家的柏树一比差得远了，呵呵呵！哈哈哈！”
　　“哈哈哈！”堂中数人一起大笑。
　　开口嘲讽之人正是桃源山的掌门，明小叶的父亲。他叫明赫煊，名声之响亮，远在卓天奇之上。
　　此人纵横江湖几十年，夺了数个第一。天下第一美男子，天下第一修为高绝之人，第一博学多识的聪明人，当世第一潇洒不羁的狂徒，天下一等一的吃货。
　　在卓天奇的心里，他是天下第一小白脸，第一不要脸，卓天奇最想掐死的人员名单中，明赫煊排在第一，几十年来无人能撼动他的地位。
　　这种明褒实贬的诅咒之语，谁听不出来。卓天奇眼神如淬毒之刀，直往明赫煊身上戳。
　　卓言暗中观察，除了明赫煊，另外三大门派的首脑人物也在堂中。
　　他外公苏老庄主一头白发，满面红光，精神不错。龙华岛石岛主一脸假笑，眼睛眯成了两条缝，巫仙谷姚谷主年近百岁，干巴精瘦，皮肤松弛，颇像市井中的普通老人家。
　　明赫煊不愧是天下第一美男子，年过半百，看起来像个三十余岁的汉子，面皮白净吹弹可破，挂着玩世不恭我行我素的笑容。
　　各大世家的公子哥也在，坐在各自老爹的身后。卓言看了看明小叶的大哥，一脸我行我素的微笑，和明掌门如出一辙。
　　明小叶也常常露出我行我素的笑容，外人一看，免不了做出“一家子讨厌鬼”的评价，只有卓言能区别他们的笑有何不同。明赫煊父子的笑容中藏着奸诈，明小叶笑的纯净，有着本质的区别。
　　他老爹卓天奇坐在主位，眼神淬毒刀威势不减，道：“诸位，除魔卫道乃是驱魔师的第一职责，千年不死的老怪物比高阶魔物更可怕。卓某万般无奈才决定开启净世大阵，你们拖来拖去实在不像话。”
　　苏老庄主自然是站在女婿一边的，立即站起指责明赫煊，道：“明掌门啊明掌门，年轻时数次参加虹桥盛会，你全是第一。老天赐予你常人难以企及的天赋，是让你出生入死保护芸芸众生的。净世阵本就难布置，你和你儿子天天找理由拖拖拉拉，怕死你别来啊。”
　　明赫煊不和老头子计较，直接将矛头指向卓天奇，笑道：“卓城主真好意思指责我，在请帖上写个假日期把我和旭儿诓来帮你布置净世阵，我还没恼你撒谎骗人呢。”
　　苏老庄主道：“朔风城、松风庄、巫医谷、龙华岛乃是阻挡幽冥城妖魔大军的屏障，一次次在人魔大战的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没有我们，你桃源山能偏安一隅发展壮大？让你们父子出点力乃是天经地义之举。”
　　明赫煊呵呵两声，道：“你们翁婿二人不停地指责我，借题发挥了吧？”
　　“你……”苏老庄主看明赫煊不顺眼，斥道：“上梁不正下梁歪，明小叶就是你教坏的。”
　　明赫煊皮笑肉不笑，“卓天奇，你本事不济一次次输给我，没想到你竟是小肚鸡肠之人，借机报复很痛快吧？”
　　苏老庄主道：“你少扯没用的。”
　　姚谷主和石岛主互相看了一眼，竭力憋着笑。
　　众所周知，卓天奇年轻时参加虹桥盛会一次次输给明赫煊，得了个“千年老二”的诨号。
　　后来将一雪前耻的希望寄托在卓言身上，卓言两次参加盛会，两次输给明旭，“千年老二”的诨号狗皮膏药似的贴在身上，甩都甩不掉。
　　卓氏家族是正道领袖，一次一次地输，老脸丢到姥姥家去了。
　　明赫煊道：“你们问问姚谷主，问问石岛主，我们哪一个没有抛头颅洒热血的正义之心？我们是气不过，你们故意写假日期时害不害臊啊？树还要皮呢，人怎能不要脸。”
　　卓天奇并不觉得自己有错，理直气壮地道：“若非卓某出此下策，你们肯来吗？”
　　明赫煊高昂着头道：“当然会来。”
　　卓天奇哼道：“你撒谎。”
　　“撒谎骗人的是你啊。”明赫煊拿出请帖扔在地上，道：“这是铁证，可怜我们几个老实巴交的汉子，备下厚礼屁颠儿屁颠儿地连夜赶路来朔风城，不见其他小门派的宾客，我们丝毫没起疑心。他爷爷的，厚道人破天荒地喊一声狼来了，我们傻乎乎地全信了。”
　　卓天奇气极反笑，道：“你老实巴交？天下人岂不全成了缺心眼。”
　　姚谷主年岁最大，自然而然把自己放在长辈的位置上指责卓天奇：“卓城主这事办的不地道，你坦诚待人，我们才会坦诚地待你。身为正道领袖，做了一个极坏的榜样。需知烽火戏诸侯的历史，应当引以为戒。”
　　“你们谁把我当正道领袖了？”卓天奇暴喝道。
　　朔风城虽实力雄厚，却不及桃源山，墙头草们早已看准风向，默认明赫煊为无冕之王。
　　石岛主笑嘻嘻道：“卓城主是英雄后裔，我们对你敬重有加，才会对你骗人的行为感到寒心失望。不过嘛，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卓城主好好认个错，我们依然是好朋友好兄弟。”
　　卓天奇一向霸道惯了，即使意识到错也不会认，不觉得有错，把他拧成麻花也不会赔礼。
　　他道：“我辈中人，降妖除魔保护苍生，何错之有？”
　　“没错，一点没错。”石岛主嘿嘿笑道，“但撒谎骗人有错啊，我们心里憋屈。”
　　卓天奇哼了一声，道：“你是个娘们儿吗？斤斤计较小肚鸡肠。”
　　“好啊卓城主，你理亏在先，反倒是我们的错了。我们是娘们儿，你是男子汉，道不同不相为谋，告辞了。”年岁越大越惜命，姚谷主抓住机会要跑，免得在开启大阵时送死。
　　石岛主和明赫煊纷纷附和，道：“走吧走吧，朔风城不需要娘们儿。”
　　“回来。”卓天奇一声狮子吼，震得堂中桌椅摇晃。
　　堂外早安排下一批朔风城的精英，纷纷亮出兵刃。
　　卓言偷偷瞧着，有些哭笑不得。他老爹真是越发地固执霸道，非要让所有人按照他的意愿做事。
　　明赫煊等人如瓮中之鳖，修为虽高，奈何寡不敌众，即使屈服于卓家的威势老老实实地摆下净世阵，平平安安渡过难关，仇怨已经结下，日后不会消停的。
　　明赫煊不吃眼前亏，开始采取晓之以理的办法，道：“卓城主，此事需三思而后行。众所周知，净世钟的力量十分诡异，控制不好它的力量，人鬼妖魔都会被钟声所杀。我们被误杀了不打紧，万一幽冥城趁我名门正派元气大伤之际祸乱人间，后果不堪设想。”
　　卓天奇道：“说来说去，你分明是怕死。”
　　“人终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幽冥城若敢祸乱人间，明某第一个冲在前面。”明赫煊笑着道。
　　苏老庄主有所动摇，悄悄向卓天奇道：“大家万一都死在这里，各门各派争权夺利又是一番腥风血雨，确实给了幽冥城……”
　　“死什么？”卓天奇丝毫不给岳父面子，吼了一句，又道：“我不做没把握的事情，一定会成功开启净世阵。”
　　“是吗？”明赫煊不客气地揭穿卓天奇的小心思，“卓城主做了哪些安排，大家伙看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第一步，你故意在请贴上写假日期把大伙骗来。第二步，把卓言找回来，如果你和卓越死于阵中，朔风城不至于群龙无首。第三步，在正式开启大阵之前给卓越成婚，有希望给卓家留下一条血脉。卓天奇啊卓天奇，你为家族一一打算好了。我和姚谷主石岛主什么都不知道，带着儿子一起来贺喜，我们一死，三大家族无人坐镇势必一片纷乱，我说你这事办的忒缺德了。”
　　姚谷主沉声道：“他故意的。”
　　卓天奇适才被明赫煊数落的有点心虚，道：“我做下种种安排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
　　石岛主道：“你怎么不给我们以防万一的机会啊？”
　　姚谷主道：“幽冥城百余年不在人间作祟，由从前的一致对外变成了现在的窝里斗，卓天奇巴不得其他门派内斗不休，此消彼长，朔风城只要维持住平稳的局面就赢了。”
　　卓天奇出了一头冷汗，道：“老怪物两年来害死了千余人啊，此怪不除，后患无穷，诸位看到镇魔塔裂了几条大缝，再不抓紧时间就来不及了。”
　　姚谷主眯着眼睛，道：“我可以帮忙，你得先放我回去安排好谷中事务。”
　　石岛主道：“我也得回家安排一下。”
　　明赫煊唉声叹气了好半天，抓紧明旭的手，道：“儿啊，小叶已经没了，明家不能无主，你回桃源山，爹爹留下为正义的事业抛洒热血。”
　　明旭突然撕心裂肺地咳嗽半天，气喘吁吁道：“孩儿自幼……体弱多病，恐怕没……没几天……可活了。”
　　明赫煊泪如泉涌，道：“我做错了什么，女儿没了，儿子打小是个病秧，如何是好啊。”
　　他捂住心口，直挺挺地栽了过去。
　　明旭慌忙扶住，道：“我爹爹犯了心痛之症，快叫大夫，快叫大夫。”
　　卓天奇暗骂老白脸子不要脸，喝道：“别装了。”
　　明旭悲悲切切地道：“卓城主，家父连续十年踏遍五湖四海寻找小叶，骨肉连心啊，我父亲心气郁结重病缠身，求求你快叫大夫救他性命。”
　　石岛主摔坐在木椅上，死死捂着小腹，道：“好疼啊，坏了坏了，我水土不服，吃坏了肚子。”
　　姚谷主揉着膝盖，道：“巫仙谷湿气浓重，我的老风湿又犯了。”
　　好一群能装会演的家伙。
　　卓天奇气的脸色铁青，大袖一挥，扬长而去。
　　卓越和赵影留在堂中，互相瞪着眼睛，都有些发懵。
　　这时明旭感到一阵眩晕，手脚发软，道：“不好，我有些不舒服。”
　　此人从小是个病篓子药罐子，仿佛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家闺秀，一朵被风雨摧残的小花，能活三十多年着实不易。
　　就是这样一个病篓子，十四岁在虹桥盛会上击败卓言一举夺魁，卓越一直怀疑他装病。
　　明赫煊等人适才装出一副大病缠身的样子，卓越免不了怀疑明旭有样学样，站在一旁看着他翻白眼。
　　明赫煊急了，一骨碌坐起来，给儿子吃了药，披上厚厚的斗篷，取出小手炉塞他怀里。
　　明旭渐渐缓过来，道：“孩儿没事，父亲不要急。”
　　石岛主哼了一声，道：“卓家的待客之道真是一言难尽，客人死在你家很好吗？”
　　卓越呆了片刻，道：“明兄真的犯病了？”
　　明旭擦去额头冷汗，笑道：“没事。”
　　石岛主朗声道：“诸位，还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吧。”
　　卓越赶紧道：“诸位前辈，晚辈即将成婚，请前辈们留下喝杯水酒。”
　　姚谷主不留情面地道：“要不是看在新郎官的面子上，我们早走了。真不知道你那个爹抽什么风，缺心眼，犟牛脾气，自以为是，无才者身居高位，太可怕了。”
　　卓越神色讪讪的，也不好反驳年岁最大的前辈。
　　他外公苏老庄主也神色讪讪的，被女婿当众呵斥，窘迫难当，至今没缓过神来
　　明赫煊抖擞抖擞精神，道：“千年老二嘛，不是白叫的，卓天奇的脑子天生比别人少了一角，又坏又蠢又霸道，乃是天下诸神造出的奇葩。”
　　卓越低垂着头瞄他一眼，不敢出言顶撞。
　　明赫煊道：“其实不用行此险招，我有一个办法，可保大家无虞。”
　　“什么办法，快说快说。”石岛主迫不及待的问道。
　　明赫煊道：“明某静观天象，确定十天之后会发生天狗食日的奇观，天地间会充盈大量的阴煞之气。我会设下阵法，将阴煞之气全部聚集于佩剑之上，诛杀千年不死的老怪物。此为以毒攻毒以煞制煞的绝招。”
　　“不愧是明掌门，天下第一博学多才之人。”姚谷主和石岛主异口同声地赞道。
　　“明某‘千年老大’的名号不是白来的。”明赫煊哈哈笑了几声，轻轻一踢卓越的膝盖，道：“给你爹多做点核桃糕，好好补补脑。”
　　卓越心中暗骂：“不愧是小妖女的爹，你个厚脸皮的老妖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