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孤雁（2）

　　卓越问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卓言摇摇头，他在西域晃荡了许久，中州之地发生了何事，一概不知。
　　卓越道：“三年前出现了一个千年不死的老怪物，四处挖食人心，被巫仙谷施迷药抓获。老怪物修为极高，药性一失立即逃脱，一年前落在朔风城弟子手里，囚禁于镇魔塔中。近日镇魔塔上出现裂纹，不赶紧除去老怪物，镇魔塔就得被他弄塌了。”
　　赵影接口道：“老怪物两年来害死了千余人，他乃是不死不灭的躯体，一身毁天灭地的煞气，脑袋砍不掉，心脏戳不透。”
　　“是挺厉害的。”卓言咋舌道。
　　两年来害死千余人，高阶老魔物也没这老怪物残忍嗜杀。
　　赵影道：“他最厉害的地方令人匪夷所思，我们原本以为是个妖物，后来发现他是有生命的尸鬼。”
　　尸鬼就是僵尸，由死人所化，集天地间的秽气于一身。身躯僵硬，无知无觉，不死不灭，以活人鲜血为食。
　　活人感染了尸毒会变成同类，杀掉他们的方法很简单也很粗暴，砍掉脑袋，或戳中心脏。
　　卓言奇道：“尸鬼是死人，怎么会有生命？”
　　赵影道：“老怪物和活人一样，有心跳有脉搏有呼吸，身上是暖的。断了血液的供应之后渐渐呈现死人的状态。谁知他变成‘死人’之后开始自发吸取朔风城内的灵气，突然醒来以自身修为震裂高塔，师父每日亲自给他用上最厉害的迷药，只能暂时压制。”
　　卓言搜肠刮肚回想自己看过的书籍，不记得有这种奇事的记载，道：“够邪门的。”
　　卓越道：“父亲实在没有办法，邀请各大门派齐聚朔风城，打算开启除魔净世阵彻底摧毁老怪物。”
　　除魔净世阵，可不是那么容易开启的，需要众多的法器符咒做辅助，需要众多顶尖高手控制法器符咒，稍有差池，阵毁人亡。
　　卓言道：“不妥当吧。”
　　卓越道：“父亲已经打算好了，由我们两个控制净世钟。万一出了意外，你继任城主之位。”
　　卓言喝了一口花果茶，道：“哪有我来继承的道理，我和父亲控制净世钟，你不必理会。”
　　“你还不明白吗？”卓越酸酸地道，“父亲正是因为选定你做继承人，才会对你那么严苛。”
　　卓言暗暗思忖片刻，想得却是其他门派首脑的态度，开启净世阵风险极大，他们怎会甘心冒险？
　　可别闹出乱七八糟的幺蛾子。
　　卓越道：“二弟，回家吧，朔风城不能没有你。”
　　“可以。”卓言认真想了想，道：“不过你们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说。”
　　“由我来控制净世钟，事成之后，我会继续寻找小叶。找到了，父亲必须给我们举行一场隆重的婚礼，大大方方地承认小叶是卓家的儿媳。不答应，我永远不回去。”
　　卓越一听，颇感为难。
　　卓天奇恨不得把明小叶碎尸万段，不可能让她进卓家的门。
　　由卓越出面带卓言回家，还是外公的提议。采取以柔克刚的办法，一步一步地把他软化。
　　最后一步，给他娶贤妻，绵延子嗣。一家人过去的恩怨情仇，彻底翻篇。
　　天知道明小叶如今在何处，指不定死在哪个角落里了。卓越也不希望弟弟继续吃苦，在绝望中越陷越深，断送一生的前途。
　　卓言道：“办不到吗？好吧，我不回去。”
　　“阿言，做人得往前看，怜取眼前人。”
　　卓越有意无意间看了赵影一眼，颇有不平之感。
　　这姑娘是女子中的翘楚，不让须眉的巾帼女英雄。相貌姣好，品行端正，孝顺懂事。
　　她十四岁就在虹桥盛会上威风凛凛地杀进前三甲。多年来除恶妖，斩恶鬼，闯下赫赫威名。
　　各大驱魔门派，无论谁提起她，无不竖起大拇指交口称赞。
　　追求者难以计数，她却把全部的心思放在卓言身上，帮他寻人寻了十四年，也等了他十四年。忍受着“痴傻缺心眼”的非议，把自己等成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论家世，论品行，她是卓言的良配。
　　那个明小叶除了脸蛋儿漂亮，毫无可取之处，讨人厌的小作精，性情古怪极端，作的天怒人怨神憎鬼厌。
　　卓越一直觉得弟弟猪油蒙心为色所迷。他为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有些悔意，更后悔没在弟弟情窦初开之时一剑劈死小妖女。
　　卓言看他阴晴不定的，脸上浮起一丝森寒之气，道：“我告诉你们，即使我找到的是一具尸骨，我也要和小叶举行冥婚。她是我妻子，是我孩子的娘，我只要她。”
　　赵影一腔痴情得不到回应，强忍着泪水，大步离开竹屋。
　　卓言冷冷地道：“我妻儿有可能不在人世了，大哥，你不在意小叶，可那个孩子是卓家的血脉，你是孩子的大伯。你当年怎么忍心答应父亲拆散我们？”
　　言语中，难掩愤恨之意。
　　卓越羞愧难当，万般无奈之下，给父亲传了一封书信言明此事。
　　几个时辰后，卓天奇回了信，长长的一页信纸，写满了肺腑之语，句句锥心，字字泣血。先表达了他对儿子的思念之苦愧悔之意，然后表达了自己气虚体弱力不从心，最后表示他尊重儿子的选择，明小叶无论生死，都是卓家的儿媳妇。
　　信纸的末端，明显有几滴泪痕。
　　“他能写出抒情感十足的东西？”卓言想象一下老爹饱含热泪埋头写信的样子，太诡异了。
　　卓越道：“父亲已经遂了你的心愿，别管那么多。”
　　卓言把信装好贴身收藏。
　　老爹日后若是反悔，这封信就是他出尔反尔的证据。他那么要面子，这封信是对付他的有力武器。
　　
　　朔风城建在东北方的一座半岛上。
　　岛上有一五彩池，卓氏立家先祖在五彩池畔斩杀作祟蛟龙而闻名于世。他见此地灵气充沛，世所罕见，乃是开宗立派的好所在。在好友的资助下邀请名工巧匠建造占地广阔的城池，广收弟子，成为一代威名远播的大宗师。
　　远远一看，朔风城仿佛一只庞然巨兽，傲然地俯视人间。
　　卓言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长袍，跟着卓越和赵影回了家。一路颠簸了数日，丝毫不觉得疲累。
　　昔日的同门聚在城门前欢迎他，脸上都挂着敷衍客套的笑容。
　　是的，敷衍而客套的笑容，硬生生挤出来的。他们之间的同门情谊，淡薄的可怜，多年未见，几乎快忘了卓家还有个二公子。
　　卓言很小的时候，也是个喜欢热闹玩耍的孩子，和师哥师姐们凑在一起，今天做弹弓，明天捏泥人，后天去采花，日子过得很是逍遥。
　　转折点在卓言七岁那年，卓越交友不慎中了剧毒，留下后患修为难以再进一步，卓天奇蔫了几天，重新抖擞精神，从此精心而严苛地调教次子。
　　他秉承着“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圣贤之语，“别出心裁”自创一套教育方法，消磨掉卓言的孩子气。
　　卓言每晚只能睡两个时辰，天不亮就得起床。别人每天三顿饭，他吃两顿饭，每顿一碗米饭一碗蔬菜汤，不能见半点荤腥。吃饭时会有老仆在旁边查数，卓言必须在他数到二百之前撂下碗筷。更可笑的是每天上茅房不能超过两次，卓天奇要他尽可能地多挤出时间来读书、打坐、练功练剑。
　　打个瞌睡，手心挨板子。
　　肚子饿了偷偷吃东西，屁股挨板子。
　　剑招练错了，到庭院中的石板上跪着去。
　　和某位师哥师姐玩了一会儿，得到祠堂里去受罚，师哥师姐们会挨骂。
　　久而久之，没人敢和卓言亲近，卓言也越来越孤僻，和他们的感情日益生疏。
　　不过是“陌生人”的重逢，碍于卓言的身份，大家不得不表示一下友好。
　　卓言一向不喜欢假惺惺的客套，无视众人的嘘寒问暖，径直进了朔风城的大门。
　　卓越拉住他，道：“跟你说件事，三日后我要成亲了。”
　　“好事啊。”卓言话锋一转，道：“好事为何现在才说？”
　　卓越尴尬地咳了几声，道：“那个……父亲写请帖的时候故意把成婚日期提前十天。”
　　“嗯？哦。”卓言很无语。
　　难怪各大门派齐刷刷地聚一堂，原来他们是被父亲用阴谋诡计骗来的，根本不知朔风城之行有性命之忧。
　　卓言冷笑道：“谁都不是好拿捏的。父亲虽然被尊为正道盟主，他也不能用管咱们的那一套来管各位掌门人啊。”
　　卓越道：“父亲应该能压制住。”
　　“大哥真会给他脸上贴金。”
　　卓言摇摇头，转身向一座偏僻安静的院落走去。
　　那里有一座小佛堂，他母亲苏静兰早已不过问家务事，吃斋念佛三十余年。母子之间的感情说不上有多好，只能勉强算不甚恶劣。
　　苏静兰虔诚地跪在菩萨前，手持佛珠，闭着眼睛，口中喃喃嘀咕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卓言一直怀疑她从未念过经，更像叽里咕噜地诅咒着谁。祈求满天的神佛弄死某个杀千刀的。
　　苏静兰嘀咕了大半个时辰，睁开眼睛，终于发现身后有个喘气的大活人。
　　“回来了。”不咸不淡，没多少感情的一句话。
　　卓言跪在一个蒲团上，笑道：“母亲不愿看看我吗？”
　　“有什么好看的。”苏静兰咬牙切齿地吼道，“卓家老混蛋养出的小混账，都不是好东西。”
　　卓言静静地听着，苏静兰又道：“卓天奇算个什么东西。”
　　得，老调重弹。从小到大，卓言听了没有一千次也有九百次，早已麻木。
　　他的父亲母亲，完美诠释了什么是“同床异梦”、“离心离德”，与反目成仇仅有一步之遥。
　　苏静兰突然哭了，道：“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不该死的死了，该死的为什么不死？”
　　苏静兰和从前一样，忽而甚是不屑忽而咬牙切齿忽而痛哭流涕，情绪变幻莫测，最后肯定会朝儿子发脾气。
　　果不其然，她恶狠狠地看向卓言，目眦欲裂如疯如魔。
　　卓言已经做好挨骂的准备，却不料母亲看到他一缕白发之后，狰狞凶恶之状渐渐消失，目中饱含泪水，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颊。
　　“生病了吗？”
　　卓言轻轻握着母亲的手腕，笑道：“没有，孩儿的身体很好。”
　　苏静兰道：“还在想着小叶？”
　　卓言道：“忘不了。”
　　“是啊，最珍爱的人，如何能忘记呢。”苏静兰情不自禁地望向身前的一个水晶箱。
　　箱子里是一只早已死去的大雁，以防腐药保全了尸体。
　　卓言听苏妈妈说过，那只大雁是母亲做姑娘时猎来的。有个农家小伙子指责她行事残忍，因为大雁是忠贞的禽类，死了一只，另一只也活不成。
　　他母亲不信，带着死雁坐上画船扬长而去。画船行到湖畔中心，忽听得空中传来阵阵哀鸣，一只大雁在半空盘旋着飞舞几圈，一头扎进湖里，为死雁殉情。
　　他母亲后悔不迭，把死雁留在身边，出嫁时偷偷放进嫁妆箱子带进朔风城。
　　卓言一直觉得苏妈妈的故事没讲全，他母亲珍爱死雁，应该另有原因。
　　苏静兰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道：“小叶是个好姑娘，你可怨我当初没为你做主？”
　　卓言磕了一个头，道：“母亲当年出手相救，孩儿一直心存感激。”
　　“不必感激我。”苏静兰道，“苏妈妈当年听到叫喊声，求我过去帮忙，她老人家伴我多年，不能不给个面子。”
　　“孩儿一定会报答她老人家的恩情，但孩儿也相信母亲当年不忍让小叶遭殃。”
　　“旅途劳顿，回去休息吧。”
　　“母亲也要多休息。”卓言轻轻抱住她，柔声说道。
　　苏静兰的心肠柔软片刻，迅速恢复冷硬之态，推开他道：“婆婆妈妈，烦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