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孤雁（1）

　　正值春季，百花齐放，河岸边绿柳婆娑，香气宜人。
　　岸边有一座小小的院落，木制的大门，篱笆围墙，圈起简洁素雅的小竹屋。
　　此间主人名叫卓言，他穿着一身布衣，手持斧头，正在院子里劈柴。
　　一阵风过，乌桕树的叶子洋洋洒洒随风飘落，落了他满头满脸。
　　卓言拈起一片叶子，心神有些恍惚，耳边再次响起明小叶撒娇的声音。
　　“卓言哥哥，将来我们找个小镇，找个有河有桥的地方去隐居好不好？”
　　“卓言哥哥，我们亲手种几棵乌桕树好不好？”
　　“卓言哥哥，我们也种几棵桑树吧。桑葚酸酸甜甜的，我可以酿酒哦。”
　　园中是卓言在十四年前亲手种下的乌桕树和桑树，在风中摇曳，沙沙作响。伴随着少女甚是动听的声音，卓言恍恍惚惚看到了心爱之人如花的笑脸。
　　明小叶笑起来，像个偷吃糖果的小孩子，眉眼弯弯，腮边酒窝若隐若现，稚气俏皮又可爱。
　　这种孩子气的灿烂笑容，卓言一辈子也忘不掉。
　　远处，一男一女从河对岸的小路走来，先后踏上一座小木桥，男子停下脚步，遥望着伫立于院中的卓言，喜道：“终于找到了，阿言果然在这里。”
　　卓言背对着他们，并未以正面示人，女子皱眉看着他身上的布衣，狐疑地道：“确定是他吗？”
　　男子道：“当然，我的亲弟弟，闭着眼睛都能把他从一群人里找出来。”
　　抬脚轻轻碰触几下栏杆，又道：“小桥流水人家，倒是雅致。”
　　女子轻声道：“这是明小叶的愿望，在有河有桥的地方隐居。”
　　“小妖女。”男子突然沉下脸，冷声骂道，“好好的男子汉被她毁了。”
　　“算了，明小叶活下来的希望不大，师哥积点口德吧。”女子劝道。
　　二人过了小木桥，离卓言的背影越近，那男子的忧心之色越浓。
　　卓言头上有一缕白发，没看到正脸，这个男子也能想象出他憔悴的模样。
　　二人推开木门，进了院子，男子轻唤一声：“阿言。”。
　　卓言适才听到脚步声，已经知道来人是谁，他大哥卓越，与师妹赵影，听到熟悉又陌生的呼唤，没做出任何回应。
　　他不想见到他们。
　　卓越有些心虚，道：“多年未见，你还好吧？”
　　卓言淡淡地道：“大哥觉得呢？”
　　卓越暗骂自己笨蛋，问这话纯属多余。弟弟在外奔波多年寻找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心上人，人未找到，他没抹脖子就不错了。
　　卓越从百宝囊中取出一个包裹，道：“外婆让我给你送些东西。”
　　“外婆！”卓言这才有些动容。
　　他未转身，头未回，伸出手掌，一股吸力将包裹吸过来，一言不发地往竹屋走去。
　　卓越心里清楚，弟弟不想看见他，硬着头皮跟着进了屋，梭巡一周，没话找话：“小屋也太简陋了，养几盆花多好，闻着香气也高兴。”
　　卓言道：“我歇一阵子就走，那花岂不是枯死了。”
　　看来他还不死心，不找回明小叶誓不罢休。
　　卓越不敢围绕这个话题打转，小声道：“回家吧，父亲需要你，朔风城需要你。”
　　卓言冷冷地道：“我和你们没关系。”
　　卓越心虚地道：“一家子骨肉，你别这样。”
　　卓言头也不回，迅速打开包裹。里面有崭新华贵的衣衫，有金银珠宝，有燕窝肉干，有他最喜欢的桑葚酒。
　　卓言从前滴酒不沾，喜欢桑葚酒乃是受明小叶的影响，睹物思人，心中绞痛，语气更冷，道：“你也好意思跟我说‘一家子骨肉’，我妻儿不知死活，二哥可是首屈一指的大功臣。”
　　最难堪的往事，还是被他翻了出来。
　　十四年前，卓言远赴云屏镇救人，被困在妖族的地牢中。明小叶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来到朔风城等他。是卓越和父亲联手刁难，暗使诡计，一手毁了他们的姻缘。
　　明小叶惊怒交加连夜逃走，踪影不见，十四年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卓言为找她走遍了天涯海角。若不是他年前偷偷和外婆见了一面，卓越与父亲根本不知道他在这个偏远小镇的郊外隐居。
　　卓越面红耳赤地道：“阿言，父亲老了，他一直很后悔。我们也在找明小叶，赵师妹也在帮你找。”
　　卓言冷笑道：“父亲怎么可能后悔，他根本不知什么是后悔。”
　　朔风城城主卓天奇，是举世闻名的正道领袖，是说一不二的一家之主，他做什么都是对的，说什么都是对的，妻子不能违抗他的心意，儿子更不能违抗他的心意。
　　卓言在他严酷的训练下长大，一向沉默乖巧，却在婚姻大事上自作主张，严词拒绝了父亲早看好的赵影，选择了父亲厌恶至极的明小叶。
　　卓天奇用尽凌厉手段打压，美其名曰，是为了儿子好。
　　卓越道：“阿言，不管你信不信，我和父亲当年只是想吓唬明小叶，希望她知难而退。我们不希望她毁了你的前途。你整整十四年没和父亲见上一面……”
　　“我见他做什么？”卓言冷冷地打断卓越，“再被他拽到祠堂，承受撕心裂肺的鞭打吗？”
　　“师哥。”赵影的声音清脆响亮，“师父真的有悔意，他一直在等你回家。更何况天下无不是的……”
　　卓越截住她的话，道：“父亲生了好多白发，他每天都在惦记你，我每天也在惦记你。”
　　骨肉之情，终究是难以泯灭的。卓言心中酸痛，红了眼睛，慢慢转过身，与大哥对视着。
　　看清他现在的样子，卓越突然心痛如割。
　　卓言从小接受父亲严酷的训练，渐渐失去了孩子纯真活泼的天性，变得沉默寡言，不苟言笑。
　　但毕竟是年轻人，再不苟言笑，他俊美的容颜，无与伦比的眉梢眼角，藏不住朝气蓬勃之态。
　　如今的卓言，宛如一具喘着气的活尸，眼中无神，死气沉沉。他失去了心爱之人，失去了做父亲的机会，明小叶和那个孩子，带走了他的心与魂。
　　那一缕如雪的白发，平添了几分饱经风霜的苍凉，让卓言看起来更像兄长。卓越精神旺盛，满头乌丝，反而更像弟弟。
　　“阿言，你受苦了。”
　　卓言默默看天，进了厨房，亲自炒了几个清淡爽口的小菜。
　　这顿饭吃得甚是尴尬，三人各怀心事。
　　卓言只管大口地往嘴里扒拉饭菜，赵影嫌他失了世家公子的体面风度，眉头拧成了疙瘩。卓越则是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地道：“外公也在朔风城。”
　　“嗯。”
　　“龙华岛，巫仙谷的人也在。”
　　“嗯。”卓言不感兴趣，哥哥说什么，一律“嗯”一声来回应。
　　“桃源山的明掌门也去了。”
　　卓言冷冷地笑了几声，颇有几分鄙夷不屑之意。
　　卓越无奈，道：“娘很想你。”
　　“大哥，你撒谎一点也不高明。”卓言相信太阳会从西边出来，不相信母亲会想他。
　　卓越此番前来有任务在身，一定要把弟弟带回去。看他的态度，就知道难如登天。绞尽脑汁憋得满脸通红，又琢磨出一个理由，道：“外婆也在朔风城，她很想你。”
　　卓言笑着摇摇头，道：“大哥想骗我回去，趁早死心吧。”
　　赵影按捺不住了，道：“师哥想回家，以退为进的招数很好玩吗？”
　　朔风城培养出来的弟子有个共同点，实心肠性子直，藏不住自己的心思，赵影根本不管自己话好听难听，继续道：“你若真不想回家，不会把住址告知苏老夫人。你知道老夫人一定会告诉师父，料到我们会来找你，何必装腔作势呢。”
　　卓言往椅背上一靠，皮笑肉不笑，道：“师妹啊，你太喜欢自作聪明。苏老夫人是我外婆，是我深爱的至亲。她问我，我没理由不回答，更没理由拿假话糊弄老人家。”
　　赵影闹了个大红脸，很快恢复正常，道：“实话告诉你吧，朔风城遇到了危机，你是卓家一份子，没理由不回去和大家一起共渡难关。”
　　“道德绑架啊。”卓言冷笑连连，“我偏偏不回去。”
　　“你……”赵影恼怒地看着他，“明小叶一死，你的良心也死了。”
　　卓言怒道：“小叶没死。”
　　“看看你变成了什么样儿，”赵影痛心疾首地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师父说的一点没错。为了个女人值得吗？”
　　卓言攥紧了拳头，道：“我关心妻儿何错之有？你一个不相干的人无权置喙。”
　　赵影立即纠正他的错处，道：“你没成亲。”
　　卓言道：“我和小叶已经有了孩子，她当然是我妻子。”
　　赵影脸涨得通红，抽出长剑，道：“瞧你半死不活的样儿，咱们去外面打一场，你有没有胆子？”
　　疲累感突然袭上心头，卓言已经懒得和她说话了。
　　赵影有可能是打架王投胎转世，从小爱和他比个高低。一次次输，她却百折不挠越挫越勇。大有不赢一次死不瞑目的架势。
　　卓天奇对她赞赏有加，卓言则对她避之不及。
　　其实卓言也很欣赏赵影，一个女儿家难得有英雄气概，只是烦她一天到晚盯着自己不放。和赵影在一起的时候，头疼牙疼心发慌，真是生不如死。
　　“怎么的，退步了？不敢比？你是不是男子汉？”赵影不依不饶。
　　卓言道：“师妹啊，小心下辈子投胎成斗鸡。”
　　赵影柳眉一竖，道：“你再说一遍。”
　　卓越劝道：“好了好了，现在不是打架的时候，各自退让一步。”
　　卓言对所谓的“难关”还是很忧虑的，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