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路·连载】北河往事（十三）

　　
　　二十七
　　北河的冰谁也不知道哪一天化开的。也就那么一二场强劲的春风，河面的冰就变成了水。我们这些孩子可能观察的细一些。从芦苇在冰面冒出的跟部，细水只是那么一圈，其实冰封的开化已经开始了；冰缝上的冰开始酥松，竖着的冰碴麻糖一样，我们用脚一踹，就是一块冰麻糖，然后就咬着吃；冻在冰面上的老头鱼肚子已经发软，呼吸就已经开始了。等待渔船出发的时候，谁也不记得冰是那天开始没有的。只有鱼把头记得细致。北河里的冰化了，鱼把头心里的阴云就飞走了。
　　我们都在猜想纪奎那天回来是不是鱼把头让回来的。后来纪兰告诉我，是纪奎自己要回来的。本来是对嫂子好的，可是娘说了几句悄悄话，纪奎就变了脸。饭都没有吃好。纪兰说，她也没有想到纪奎会那么狠。更没有想到全家躺在炕上会装睡觉。嫂子的痛苦就是死狗都会被闹醒的。
　　纪兰和纪兰娘也惦记纪奎回到河里会是什么样子。娘后悔儿子没有和樱桃亲热呢。
　　纪奎从家里回来就一言不发的干活，鱼把头就觉得纪奎心里有事。他领着纪奎到河里下挂子，扯了不远，挂子就被下面什么东西挂住了。鱼把头不敢用力去扯，就蹲在船上，慢慢的抻。可是还是抻不动。所说的挂子，就是尼龙丝编织的网，上面有浮漂，下面有铁坠。鱼钻进去就会卡到网眼里。纪奎看到师傅无法把挂子牵动，就穿着水叉下到水里去用手摘。这里的水深，鱼把头知道，纪奎也知道，可是纪奎就不顾一切的下去了。鱼把头喊也没有用，纪奎下去就灌包了。穿水叉下水就怕灌包。一灌包人就站不住了。纪奎在水里挣扎，鱼把头把船篙伸过去，让纪奎抓住，鱼把头一用力气，纪奎就上了船。纪奎趴在船上，水从水叉里倒出来。水叉就是一直穿到胸前的大水靴子。纪奎脱掉水叉，衣服都湿了。水凉透骨。纪奎在船上打战。鱼把头也不理他，丝挂子已经摘开，鱼把头继续往水里下。纪奎就把船撑的慢慢走。下完最后一片丝挂子，鱼把头让纪奎把船撑回去。
　　人是越打越生。媳妇是哄出来的，不是打出来的。鱼把头在船上对纪奎说。他让纪奎回家多住几天，但是只一夜就回来了，鱼把头就知道出事了。那天鱼把头一见到樱桃就觉得不好。纪奎可没有娶樱桃的本事。纪兰娘心气太高了，给纪奎惹了麻烦。原先鱼把头想给纪奎在北河周边的农村找个媳妇，介绍了几个纪奎娘都不干。也是啊，纪奎还是个愣头青的傻小子，介绍的都是寡妇，有的带孩子，有的没有带孩子。纪奎愿意，纪奎娘不愿意。纪奎娘认为她是个清净之家，找媳妇也要清净的。
　　船在一片光光的水面滑行的时候，早晨的冷风吹拂的纪奎的湿衣服都沾在了身上。鱼把头对纪奎说，丑妻近地家中宝。媳妇漂亮了不好养。纪奎，你的难处还在后头呢。
　　纪奎说，师傅你是怎么把春妮子归拢的那么好的。
　　鱼把头说，春妮子可是大户人家。我是从小给她家打渔。本来她要嫁给一个大户人家，解放了，她爹聪明，看我有手艺，还是个打渔的，就把春妮子嫁给我了。要是嫁给那个大户人家，春妮子也早完了。那个大户人家一解放就给镇压了。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我找个大户人家的闺女在那里也吃不开，村里的镇里的也惦记春妮子的漂亮呢。我一狠心，就来这了。在这我给她登记个贫农，我怕队长让人回原籍审查，我把我老丈人给我的金流子都给队长了。
　　纪奎说，队长要了。
　　鱼把头说，队长好吃好色不好财，这小子，提着脑袋打过仗的，身外之物他都不要，金流子给我退回来了。
　　纪奎说，队长是好人。
　　鱼把头说，屁。
　　纪奎说，我看队长好。
　　鱼把头不言语了。
　　艳阳照着水面，白色的鱼鹰子纸片一样在空中和水面上飞。鱼鹰子懒，把蛋生在干枯的草堆上，让太阳孵化。鱼把头每天都会捡几粒带着褐色斑点的鱼鹰蛋整个吞到肚子里去。他说是大补。打渔的人都喜欢吃生的野鸭蛋。一种学名叫??的野鸭子，嘴尖尖的，头上有一撮毛，身子是椭圆形的，脚长在屁股后面，飞的时候在水面上跑出一溜水线，晶莹剔透的扯在水面上，就象起飞的飞机一样。我们叫它王八鸭子。它到鱼旋里偷鱼，飞不起来，就被渔工捉到了。每次渔船到岸，我们就跑到船上去拿渔工放在船上的王八鸭子。我们拿了只是玩。鱼把头的老婆春妮子会把鸭子剥了皮，把肉剁成泥，包饺子吃。河里打渔的也学春妮子的样子，用鸭肉包饺子。打渔的生活是非常美好的。
　　鱼把头和纪奎撑船在苇棵子里找了一些王八鸭子和水鸡子下的蛋，就往鱼窝棚走。每年春妮子都会在家里腌两大水缸野鸭子蛋，鱼把头还有队长拿去喝酒。鱼把头对纪奎说，队长没有要我的金流子，可是我欠了他的情。到我家就象到他家一样，来了就得喝酒。纪奎说，队长到我家也是，我娘要做鱼干，我爹要烫酒。鱼把头说，四清的时候，来查春妮子的成分，队长说查清了是贫农。这会就安稳了。鱼把头以为和纪奎唠的近，纪奎会把回家干了些什么说出来，看纪奎愁苦的样子，鱼把头知道纪奎这个闷葫芦是倒不出来了。鱼把头也就不再多说，劝纪奎成家立业不易，还是要珍惜。纪奎听了，就掉下一滴泪来，更是一声不响。
　　远远的看到一只船撑过来，鱼把头让纪奎停了船，等一阵。船靠近了，水波扩大到鱼把头的船底下，一波一波的张开，水草和芦苇都动了起来。
　　鱼把头冲着小船喊，谁呀。
　　船上回答：送驴肉的。
　　……
　　二十八
　　胖老吕就喜欢杀鸡宰狗的活，队长让他到河里打渔，他除了吃鱼，一到船上就说上不来气。队长看他喉喉的样子，也就不想说什么。边学贵和胖老吕一条船，就说胖老吕，以后找了媳妇怎么伺候啊。胖老吕说，力气还是有。他杀起驴来，就一点也不累。队长找个人帮助胖老吕，叫周星来，周星说下不得手，也看不得驴。最后连驴肉都不吃，胖老吕说最亏的就是周星了。天上龙肉，地上驴肉。队长只好让杨坤去帮忙。杨坤怕把身上的衣服弄脏了，躲得远远的。胖老吕就有意的把脏东西往杨坤那面甩。最后杨坤躲了一身脏。可惜，樱桃有伤在身，也不能帮他洗涮。
　　队长这会儿想明白了。驴肉给河里送去一部分，在大家的伙食费里扣除；家里这边的单身宿舍要白吃，就吃驴下水。所有的驴肉，三毛钱一斤，交钱拿肉，不交钱，就别吃。会计张玉起说，就是把驴肉都卖了，也对不上帐。还不如分给大家吃。驴肉也不分腰条后鞧，好分。队长说，就是扔了，我也不操这个心。
　　最后队长一看，就张大虎买了三斤，还是记账，发工资的时候扣。队里再也没有人买了。队长知道那几户山东人不能买，过日子仔细，一根针一根线都算计。纪兰娘家里最穷，每年救济困难户都有她家。可是换旧票子的时候，纪兰娘家换的最多。其它那些盲流子最敢吃，可是现在都在河里打渔，家里的妇女不舍得自己买了吃。队长让张玉起和出纳员杨刚带头买，先不交钱，扣工资。医生张志友和兽医宋敏然也都买了。这么一带头，买的就多了。王明山来的时候，就剩下驴的骨头了。王明山说，我就要骨头吧。说着，扔下一毛钱，就要把骨头都拿走。胖老吕拦住不干。说一毛钱我还留下呢。王明山说，你都沾一手油了，还沾便宜呀，都给我算了。队长说，看你那熊样，拿走吧。
　　队长看不上王明山，也管不住王明山。在卜奎铁路上，王明山能说善讲，天生好赌，被下放到渔业队。当时队里穿皮夹克的就王明山一个。娶了三棵树村老杨家的姑娘。两个人在卜奎城最好的照相馆红玫瑰照了合影，照片上又涂了彩色，非常的好看。队里的男女都去他家看照片。可是第一个孩子还没有满月，就找不到他了。媳妇气的断了奶，队长让赵老师去照顾。一个月后他才从龙江县放回来。瘦的就剩一把骨头。见到炕上给孩子吃的饼干捡起来就吃。媳妇都认不出他了。队长开他的批斗会，他检讨就象说相声，错误倒没有听出来，倒是把大家都逗乐了。我们同学都去听了，听的哈哈直乐。队长一来气，就让王明山滚回家去了。王明山给队长哈了一下腰，千恩万谢的走了。
　　剩下的驴头和四个驴蹄子，队长说给周星家，周星坚决不要；让刘大眼珠子拿回食堂去，刘大眼珠子说什么也不要。还说那驴蹄子是打鬼的，怎么敢吃。刘大眼珠子娶的第一个老婆瘦高，嘴唇是紫色的，好讲故事。我们都听过。她见刘大眼珠子胆小，就故意的讲鬼的故事。故事里的老道制服鬼怪，就用驴蹄子。所以，刘大眼珠子把驴蹄子当做了法物。队长说，什么鬼不鬼的，我下酒喝去。他让孬三把驴的蹄子和驴头都拿家去，连驴的尾巴也拿着。我当时觉得这些破玩意怎么能吃呢。队长就在办公室的东面生了火，把驴蹄子和驴头驴尾巴都烤了，焦糊的驴毛味飘满了渔业队，队长的脸上也弄的黑黑的。驴蹄子做的驴蹄筋装了一白瓷盆，驴头剔出的肉装在洗衣盆里，都没有装下。赵老师说，洗衣盆用了，我怎么洗衣服。队长说，有办法有办法。
　　晚上，队长听说鱼把头回来了，就让孬三把鱼把头喊来喝酒。鱼把头拿了几个咸野鸭蛋就来了。鱼把头本来想从纪奎那问出他回家的事，纪奎不肯说，他就回来看个究竟。没想到吃到队长的驴蹄子。鱼把头说，找会计张玉起吗，队长说，不找他，他能吃能喝的，家里孩子多，他不舍得吃，我要是叫他来，他不乐颠乐颠的都给吃了。叫杨刚来。我们三个喝。
　　三个人喝着酒，杨刚想起杨坤来，就对队长说，把杨坤叫来吧。杨刚是哈尔滨来的，对城市人有感情。他们学习邢燕子到农村去，他父亲是部队的，知道农村苦，就找人把他介绍到渔业队来了。杨刚来了就后悔了。想回去也回不去了。还好，上学的时候会打两下算盘，就当了出纳。他正做队长的工作，把女同学也调来，当老师。他的女朋友没有他那么幸运，到了农村。农村的领导没有尝过城里姑娘的味道，就盯上了她。她跑回城里，成了无业游民。
　　三个人喝酒变成了四个人喝酒。酒兴就浓起来。
　　队长见杨坤喝酒还嫩，就有意让杨坤多喝。杨坤也实在，队长让喝多少就喝多少，一会就醉了。杨坤开始说醉话。在队长眼里，杨坤不醉说的话也是醉话。杨坤说，我在这里都快憋死了。我想请假回趟城里行吗。队长说你回去干什么。现在正忙。杨坤说，队长我喜欢谁我有错吗。队长说，没错。杨坤说，队长，你没有女人在这个破地方你能活下去吗。杨刚鱼把头都看着队长，队长说，你真的醉了。杨坤说，我没有醉，我要疯了。杨坤说，我没有醉，我离不开樱桃。我没有了苏雅，我不能再没有樱桃啊。鱼把头说，樱桃是纪奎的老婆。杨坤说，是纪奎的老婆吗，是他的老婆他把他打的下不来炕。纪奎这个混蛋，我要找他决斗，把樱桃夺过来。杨坤对着鱼把头大喊，樱桃是我的，我的。
　　队长对杨刚说，你看你看，把他叫来干啥，喝多了吧。
　　杨刚说，怨我怨我。心里说，都是你队长灌的，要不杨坤也喝不多。
　　队长看出杨刚的心思，说，我要不灌醉他，让他把心里话说出来，他要闹病的。
　　鱼把头说，看上别人的媳妇，还闹病，这男人就是怪呀。我明天看看樱桃去。嗨，自古红颜命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