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第二次回家

　　哪想在这里逗留下一会我竟犯了一个错误。很见不得人，差点回不了家。
　　原来我这趟回去，考虑来考虑去，经济还是成问题，我筹借来的钱除了买些桂圆和糖之类的礼物之后，剩下只有100多元钱了。一张火车票18元7角，再加路上买些吃的，回到家只能剩下七十几元钱了。这七十几元钱又要给雪梅做衣裳，又要新学期开学做雪梅的学费，又要留自己回来的路费，算来算去怎么也不够。因此我想趁还没有回去，有没有办法再想法弄一点钱呢？就是能再弄十元八元也好，到了家里后，就一点也没办法了。
　　当我随便在街上闲逛走到一家钢笔店门口，见店里琳琅满目一排一排的盒子里摆着许多钢笔，里面好像还有修旧钢笔的。忽然我想到自己身上还有一支蛮好的钢笔，觉得这支钢笔也许能换个三五元钱呢，这三五元钱也好在路上给自己买些点心吃吃。因为这支钢笔是一支没人要的捡来的钢笔，我自己写字在厂里还有一支。
　　说是检来的也不是我自己检的，实际上是车间周主任捡来叫我代为保管的。
　　那是五六天前的一个晚上，我到车间小澡堂里去洗澡。正逢周主任也在那里洗澡，周主任在长椅上放衣服时，他发现椅子上有支钢笔。“嗯，这是谁的钢笔？”他说，我抬头一看那放衣服的长椅上正有一支钢笔，套着白钢笔套，卡啡色笔杆闪闪发亮，是一支崭新的钢笔。我怪自己没早点看见，心想要是自己捡了多好。这时周主任把那支钢笔检起来，看了一下说：“看等下谁来找？”依旧放在那里。
　　一会两人洗好澡出来，那支钢笔还依旧放在那里。周主任换好衣裳却把那支钢笔交给我说：“张家良，你先收着，看是谁丢了到时候你给人家。”我说声好的，就别在自己的上衣的口袋里。
　　但在厂里一星期都没有人来查，周主任可能也早就忘了，我心中暗暗窃喜。没有人来查，周主任也忘了，这支钢笔不成了我的了？前天拿来时我没有仔细看过，现在看头上写着外文，那是一支很好的金笔，我试写了一下又细又滑。如今我请假要回家了，我想没有人来查了，这支钢笔也和我自己的差不多了。现在回家钱不够，何不所它卖掉也好多凑几元钱回家。
　　这样想着我来到钢笔店柜前，向店里看了一下，见一个中年男子此时正低着头在修一支钢笔。我就问那店员：“同志，你们这里钢笔都是卖出的，卖给你们要不要？”我红着脸低声地问他。那人抬起头来看着我说：“看是什么样的钢笔，有好的我们也要。”我悄悄看两边没有熟人，便从衣袋上拔出那支钢笔来给他看，店主接过钢笔翻来覆去看了一会说：“你要多少钱？”
　　我不知道那支钢笔是什么牌子，红着脸问店主说：“你说值多少钱？”
　　“你自己买来的东西自己心中有数嘛？你要卖多少钱？”那店主望着我说。
　　毕竟是人家的东西，我不知道这支钢笔到底值多少钱，也毕竟嫩世，我被这一问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慌里慌张地说：“我经济紧张等钱用，你说值多少钱就给多少钱吧。”
　　那店主看见我这种神色又这样的说法，立即把钢笔收下，扳下脸来对我说：“你这支钢笔是哪里来的？”我一听他说话的口气，他是把我当作扒手和小偷了。
　　我要卖掉的到底不是我自己的东西，感到做亏心事一样，心里发虚，一见店员这样问我，我的心里早慌了。起先说是自己的，后来说是厂里澡堂里捡来的。钢笔店的人立即把我拉到隔壁的派出所去。老天爷！钢笔店旁边正好是个派出所。
　　派出所的警察听了钢笔店的老板说了事情的梗概，立即瞪着眼睛问我叫什么名字？是那个单位的？说是说不清楚就要把我扣起来。
　　我一时又羞又吓，赶快把自己的工厂和自己的名字如实告诉他。
　　“那找你单位的人来保吧。”
　　“啊哟，我的老天，我这不就回不了家了！让厂里的人知道了这事情多丢人啊！”我吓极了羞极了。我肯求地对警察说：“你们打电话去问吧，找我们车间主任好了。”我把我们厂的在桃园工业区的动力车间电话号码告诉他。
　　“哼，桃园工业区又不远，我问了如果不是，你别想走！”民警一面怀疑地瞪着我，一面拿起电话机就打电话。
　　一会电话与我们的工厂接通了。那民警就把电话递给我叫自己找人，我在电话里找到了周主任，我羞愧万分地对周主任讲了我在厦门思明路钢笔店卖那支澡堂周主任检来的托我交给失主的那支钢笔经过，并诚恳老实地向周主任检讨自己肮脏的思想，请周主任给我证明给担保一下。我回厂一定要好好工作。
　　周主任是知道我请假回家的，我回家探亲的假期是他批的。听了我的诉说，他答应我说：“我知道了，下次吸取教训就是了。”
　　我把话筒递给那名警察。警察听了一会周主任对他说的话。轻蔑地瞪了我一眼总算把钢笔还给了我，让我走了。
　　我接过钢笔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这是我一生中做过的最丢人一的一件事。当年入伍时，我在舟山浪洗镇上去买钢笔，因为马车要走了我来不及买，我把钢笔放放在柜台上，回部队后。人家误会我把钢笔没付钱就拿来了，但我当时真没拿过，结果被人家冤枉了一下。可是这次我却在市里卖捡来的钢笔，而且不是我捡的是周主任捡到叫我代保管一下的。我却把它拿来卖掉，我这种行为真的和小偷差不多。
　　当我离开钢笔店在思明路行走的时候，心里感到羞愧万分，事情虽然过去了，没有被扣，等一下汽车来了又可以乘上汽车回家了。可是我的思想却背上了一个沉重的包袱。我担心刚才给周主任打电话时旁边有人在。若办公室里的人听说我在厦门街上被扣，做了这桩丢人的事，在群众中一传扬，那不把我弄得身败名裂？又会发生五年前在舟山炮连时的尴尬局面，以后还咋回去工作？而我估计，我打电话时，车间里办公室的那个电气技术员和团支部书记，郑炳中和统计员小林一定在场的。车间团支部书记郑炳中，平常对我就有看法，认为我工作吊儿朗当不好好干，现在再加上这桩事情，那就更要遭他们克了。而海外归来的华侨小林则是个“小广播”，平常一点点事情他就会到下面班组里去呱呱地讲。这事让他知道，那还不会成为他的新闻材料？亏得我现在没有马上回去。而回家去了，过一个月后影响淡薄了就会好一些了。
　　但是现在回家去，为这事我对雪梅也感到惭愧。想想雪梅是个多么纯洁的姑娘，而自己却会做出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来，虽然不是偷的，但毕竟不是我自己的东西。是周主任让我转交给失主的，托我相信，我却把它据为己有，把它卖掉换钱，穷也穷不到少这几个钱呀。我心里不安极了。当此时刻我想起古人说过：“为人宁可正而不足，不可邪而有余”的话是多么正确！一个人做了亏心事不但在同志朋友之间丢脸，还会长时间给心灵带来不安和羞愧，带来阴影。
　　从这桩事情，我进而想到自己这两年来到工厂后的种种表现，深感惭愧。我退伍到工厂后，这两年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起先不安心，后来又闹着调工种。工种从锅炉工调到电气修理之后，我依旧还是不安心，仍不肯好好学习技术。在外厂培训时，得过且过过一天混一天，下班后溜马路看小说，回到厂后还是吊儿朗当。车间里没事时转一转就回到宿舍看小说去了。人家和我一起下来的复退军人，都在培训队和厂里入了党，有的还当了团总支书记，动力车间就有两个。可我呢？连个团员都不想当了，嫌过组织生活是多余的，尽天埋在故纸堆里和破稿纸上混日子，尽天价看呀写呀，想当什么作家。
　　由于这几年来自己对自己要求不严，一步一步走向下坡路，以至会做出这种事来。我感到这不是偶然的，我感到现在再这样下去不行了。这样下去会越滑越远，会滑到严重犯错误的道路上去，陷到不可自拔的境地。而且我感到这样消极也与事无补。你想回家，这样吊儿朗当就可以让你回家了吗？照样回不去的。在这里好好干，进步了入党了，将来回去不也光荣嘛？吊儿朗当落后的人，即使将来可以调动了对方也不一定会要你。我想到这里决心这次回来后要振作起来好好工作，去掉得过且过的混日子思想，从此以后要好好地学习技术和努力工作。
　　再说组织上对我也不薄呀，原来我在部队后来表现不好，才让我提前退伍的。工厂把我留下来，如今每月给我三十二元一月，除了自己过生活，还能帮助雪梅读中学，应该说是蛮好的了。可是自己总是这山望望那山高不知足，不安心。
　　想到雪梅，更感到自己再这样叽吊儿朗当下去也对不住雪梅了。雪梅在学校里倒是正正气气地在读书，认认真真地在学习，而且还在争取入团，自己也这样鼓励她，而我自己再这样下去不就要掉队了吗？况且党亲人们也对我期待着，我也不能再这样混下去了。我暗下决心，我这次回来后一定要好好地振作起来，把这次卖钢笔事件当作一个转折点。周主任这么信任我，原谅我，也一定期望我振作精神痛改前非，今后好好工作的。
　　不久汽车从市里装好东西来了，我和上海人老龚一起跳上了汽车，中午我们路过泉州吃了一碗炒米粉。傍晚我们到了福州。
　　夜里一点钟，我们一行两人就乘上火车离开福州了。在福州到鹰潭的火车上，老袭和同坐的人一起说说笑笑很开心，但我还在想着临行离开厦门时自己做的那件不光彩的事情，心里总结着疙瘩，仿佛人们已经知道了我的事情似的，感到惭愧得无地自容。半夜里到了鹰潭车站。第二天早上老袭上了去上海的列车，我上了去杭州的列车。
　　第三天早上，列车到达了杭州，我带着厦门带来的半部长篇小说习作稿，去浙江文艺出版社一下，把稿子交给他们请他们看看。在杭州耽搁了半天，第四天夜里才到达家乡。这四天四夜时间里没有好好吃也没有好好睡，又没有洗澡，累得精疲力竭，劳累不堪。
　　亏得下半夜到达宁波城里，我在车站旅社里阖一会眼，得到了一下短暂的休息，想着今天马上就能见到雪梅了，我又变得精神振奋了。但是卖那支钢笔的阴影时不时还在我心中显现，我还是感到羞愧。可知人是不能做亏心事的。
　　已经到了家乡的城市里了，明天一早即刻就能见到亲人了。我明天先到哪里去呢？是先去看雪梅还是先去看父母呢？照例说，城里离我西乡老家近，如果不乘航船，走路两个钟头都能到老家看到父母了；如果去东乡，去雪梅的家，即使乘汽车也要半天才能到达。
　　照例说是应该先去看父母的。上次回厂时是母亲带着三弟亲自把我送到车站上火车的。现在一年半过去了，经过千山万水，我又回来了，不应该先去看看父母吗？可是那个身材窈窕，年轻美丽的少女的倩影，却强有力地吸引着我，我早已忘记了一年半前临走时对老家依依不舍的留恋，对母亲的留恋。感情战胜了理智，第二天一早，我没有经过多少犹豫，就毫不迟疑地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往东乡去乘汽车了。
　　可知做父母的对儿子好是白好的，可怜天下父母心，儿子在外父母时时刻刻记挂着儿子，可是儿子对父母呢？有了他心中的姑娘却把他们忘了，真像俗话说的“花喜尾巴长，讨了媳妇忘了娘”。而我，媳妇还没有讨到，还只是朋友，却已经把父母忘掉了。
　　早上六点钟，我终于乘上了去钱湖镇的汽车。我的心又激动起来，我张望着窗外，望着那充满一派丰收气象谷穗累累的青黄色的鄞东平原，心里是多么的激动啊！我望着这些景象心里又产生了一种特殊美好亲切的感情。我从长满录油油的蔗林和乌丛丛的龙眼树的闽南出发，经过富绕的闽东，路过黄土丘陵的江西，走过山清水秀的绍兴，都觉得没有故乡的田野可爱，故乡的风光诱人。外地的山水再好，都没有我的父母兄弟和有雪梅生长的地方好呀。
　　汽车隆隆地行驶着，逐渐缩短我到东钱湖的距离。我马上就能见到雪梅了，心里非常兴奋。这会相隔一年半，似乎觉得比上次五年不见还长，因此心情也更加激动。自从上次春节看过雪梅之后，我更加想念她了，因为现在雪梅已经长大了。
　　去年春节就已经看到雪梅长得高大清秀。我回厦门后曾把她的一张照片放大还添上彩色，挂在自己住的宿舍床头的墙上，日日看她，骄傲地向别人炫耀。
　　而上次相见之后，她升了高中后我月月寄钱去，我们的书信来往也更多了，我们的情感也发展得更快了。我几乎每天晚上临睡之前都要看看的书信。一封信可看十遍八遍，直看到下一封信接上为止。看到她信上的每一句话几乎都能背了，有时还对那用练习薄撕下来雪梅写的信纸轻轻地去吻它一下，仿佛那上面有雪梅的温馨的气息。信越写越热，情越来越切，也越增相思之苦。
　　每当傍晚，在桃园工业区，我与李永根在街上溜达，看到人家一对对情侣在道路上的树影下散步，在电影院对对成双地看电影，我就自然而然地想起雪梅。我多么盼望和雪梅也能这样相亲相爱地在一起啊！但可惜相隔千里，天各一方，只能看看她的信和照片，却见不到她真正的人。当我看到桃园工业区和工厂的女工们，就会想到她。在厦门甘蔗化工厂，我是一个退伍军人一个成年的学徒工，可我家乡却有一个姑娘看重我，她是我的骄傲。所以在厦门，人家要给我介绍我都不要，我感到她们都没有她纯洁美好。厂里的冯小凤也不能和她比，前些日子，阿芹想把冯小凤介绍给我，心里也略动了一下，好像一阵轻风吹过，使我这株爱情树的树叶微微飘动一下，但树枝和树根一点也没有动摇过。我已经约定雪梅做自己终身伴侣，那能轻易改变。如果我找冯小凤叫她以后读书靠谁去帮助？为实践的自己的诺言，为着雪梅继续上学读书，为着将后的幸福生活，我宁可长期等待着，在她寒暑假时相会一下。
　　现在通过这四天四夜的劳累和奔波，我终于来到了她的身边。汽车隆隆地开着，村庄一个一个往后移，北面的田野中出现了绿树围绕的一堆有好几幢的大房子，那就是鄞县中学的校舍。我的眼睛突然发亮了，啊！这就是雪梅读书的县中呀！此刻她是不是在学校里呢？还是已经放假回家了？我恨不得立时下去到学校去看看。但是我现在在公共汽车上，我是无法下去的，只好扭着头望着它转过湾去。我希望她已经回家了，能在家里见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