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路·连载】北河往事（十）

二十一
　　队长是军人出身，什么时候都很警觉。平时不带枪，就有个匕首掖在怀里。他坐在办公室里，门都是半开着。他把门上的四块玻璃换下一块，放上一面镜子。谁要是进了走廊，镜子就会照出来。纪兰娘一进走廊队长就看见了，他没有在意她。直到和张玉起说完，才叫纪兰娘进来。
　　纪兰娘进来看着队长就不知道说什么。张玉起以为自己碍事，就站起来走。纪兰娘说你坐下，没有大事。我是问问队长，想赊点粮食，家里人多，都吃没了。
　　张玉起心里有事，没有听纪兰娘的话，就出去了。队长心里说，你家人多，就樱桃纪兰你们三个女的在家吃饭，能吃多少。你来干啥，我还不知道啊。还没等纪兰娘说话，就对她说，你先回去，我知道你来干什么。我想想办法，看能解决好不。
　　纪兰娘看了队长一眼，就不说话了。她觉得羞，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对谁都不好说啊。队长嘻嘻哈哈的，说，不要瞎操心，不是好好的吗。我过些天就去河里，看到纪奎就让他回来住些日子。纪兰娘说，让他在家帮助会计收收草绳，码码苇子，不让他去河里了。在队里的人都把北河打渔的地方叫河里。坐船去要小半天。送鱼的船挂着帆，早晨起大早打了鱼，运到队部的岸上，也要天黑。队长说，河里离不开纪奎。纪兰娘说，纪奎为队里做的事数都数不过来，现在照顾一下都不行。队长又哈哈的在喉咙里咕噜了一阵，说，你的纪奎你不知道多重要，河里离开他就不能打渔。他比鱼把头还重要。他要是出来，活就停了。这边那小子我找机会把他支远点，让他够不着。队长说的那小子就是杨坤。他们都听明白了。纪兰娘就说，你费心，我回去了。纪兰娘说着就走。她的裤腿上系着布带，扎的紧紧的，两个小脚支楞着，尖尖的，两只蒸饺似的扎在地上。高高的棉裤腰一直到胸脯，外面的黑色的棉袄让棉裤腰支出的很鼓，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的。
　　队长冲着纪兰娘的背影说，把你家的鱼干拿点给我，馋了。纪兰娘回过头说，新鲜的鱼都打上来了，鱼干谁还吃。队长说，就想吃这一口。纪兰娘说，煲好了给你。队长说，热着我让孬三去拿。那个煲，不是煲汤的意思，是在干锅里把鱼干做熟的方法。就是把晒干的鱼干放到锅里，锅是空的，柴禾烧热了，干干的鱼干就开始变软，鱼油就从鱼干里咝咝的冒出来，把锅染湿了。立即就会有一股烟雾从锅里飘起来，飘到屋里，飘到外面，就是鱼干的香味，香得让人走不动道。鱼干烙出金黄，鱼皮鼓起泡泡，拿在手里，鱼皮的泡泡就碎成沫，香香的沾了一手。队长就会用他拿枪的手，把鱼干撕开，在嘴里嚼，嚼了很久，才会喝一口酒，酒一进口，不知道是辣的还是香的，他急忙哈的张开嘴，轻叹一声。队长家也要晒鱼干，但是他爱吃纪兰家的鱼干。纪兰家的鱼干不仅香，还有一点臭鱼的味道。淡淡的，好吃。纪兰娘心善，见队长爱吃，每年都会多晒点，吃过冬天，打鲜鱼的时候就快吃完了。
　　队长坐在办公室里，纪兰娘回去了。安安静静的办公室里有了嗡嗡的声音。绿豆蝇来了。这家伙比苍蝇大，飞的声音也大，好像没有眼睛乱窜。队长知道，绿豆蝇一来，离夏天就会近了。队长把窗户开开，让绿豆蝇飞出去。他不关窗户，他在等待，他等待着空气里传来的鱼干的香味。
　　他在敞开的窗户里看到樱桃从杨坤那里正往回家去。队长看到了樱桃的高兴，那双黑色的布鞋是纪兰娘做的，在泥土的地上踩出了灰尘。我和纪兰还有孬三放学了，也往回走。我们看到了樱桃，也看到了办公室敞开的窗户。我们谁也没有看到窗户里的那双眼睛，孬三看到了，因为他躲到了我们的后面，偷偷的往那个窗口看。
　　樱桃回头看我们。我看到她的两个辫子，一个系着红头绳，一个系着蓝头绳。我记得我已经把那根红头绳给了纪兰，纪兰却没有给她嫂子。
　　我们一前一后的走着。樱桃就吸吸鼻子，说，啥味道，臭烘烘的。
　　孬三也闻出来了，喊一声，谁家煲鱼干了。
　　我听了他们的话，肚子就饿了，咕咕的叫。
　　二十二
　　杨坤也吃到了纪兰娘做的鱼干。不是樱桃送去的，是樱桃让纪兰送去的。我在路上遇到纪兰，纪兰已经往回走了。纪兰说她不想送去，又怕嫂子生气；送去，还怕娘知道了生气。她也不知道怎么办，就只好送去了。纪兰手里还拿着蒸馒头的屉布，是包裹鱼干用的。我的眼睛离开纪兰的手的时候，看到了纪兰胸脯上多了一个东西，我上前一看，是毛主席像章。队里的职工都发了毛主席像章。是那种一枚硬币大小的像章，红色的衬底上是毛主席侧脸的像。大人不戴，都被我们学生戴了。可是纪兰的像章比我们的大。我细一看，原来是把我们发的小像章镶嵌在2号电池正极红色的塑料盖上了。真是一大发明。又好看，又大。我问是谁给的，纪兰说是嫂子。嫂子给了纪兰这枚像章，纪兰才给杨坤送鱼干的。我猜纪兰不会没有缘故的背叛她娘的。
　　第二天上课，纪兰就成为了班级的明星，大家都争着看她的像章，她一语不发。
　　赵老师给我们上音乐课。每次音乐课都是唱王二小放牛。我们从一年级唱到三年级。上课下课都是牛儿还在山坡吃草，放牛的却不知道哪里去了。不知他贪玩耍丢了牛，放牛的孩子王二小。孬三说，我都唱糊涂了，王二小是不是傻呀。赵老师的教鞭就啪的打过来。赵老师的教鞭就是一个树枝，或者是一根柳条。打我们都是往桌子上打，打孬三就往他的肩膀上打。赵老师的第二次教鞭落下是在我的桌子上。我正看纪兰的像章。
　　我没有感觉是在打我的桌子，直到赵老师把教鞭在我的耳朵上出现的时候，我才知道老师来到了我的面前。我不知道我妈为什么给我那么一个大耳朵，抗在肩上，呼扇呼扇的，谁和我打架，都拽我的耳朵。我感到我的耳朵被抻长了一尺，高高的竖起在头顶上。今天老师拿的教鞭是柳条，刚刚吐出骨犊的柳条，我知道是我们班长春芝给老师新采来的。我们一起在柳条蹲里玩，我们在找羊拉罐，就是毛毛虫的幼虫做的茧壳，烧熟了特别香。在那个缺少脂肪和蛋白的年代，这是最好的替代品。春芝喊我，让我帮着把一个粗大的柳条弄折。我费了很大的劲才帮助成功。没想到现在那根柳条落在了我的耳朵上。柳条上分泌出的黏稠的汁液粘在了我的耳朵上，我会在未来的一周里，上耳沿上都会粘着一抹嫩绿色。因为赵老师在我们班的男同学的耳朵上都做过这种记号。
　　我抬起头来的时候，赵老师来到了我的身边。她本来是要对我发火的，可是她也看到了纪兰胸前的那枚漂亮的像章。她立即把教鞭横着的打人的状态变成了提着的一个木棍。她看了很久。她也被这种高超的技艺和丰富的想象征服了。赵老师伸出手摸了摸，我忙说，别摸坏了。我知道我说走嘴了，但是赵老师还是横了我一眼，才把手缩了回来。我看出，赵老师很喜欢这枚像章。像章是那个时代最令人虚荣的事。
　　孬三更看出了赵老师的心思。放学之后，他就开始找电池。他一连砸了五节电池，弄出五个红色的盖子，我只弄出了两个。我们一起去了杨坤的住处。我们的判断是正确的。这种伟大的发明只有杨坤能办到。我们在杨坤的宿舍里看到杨坤正给樱桃做新的像章。我们进来后，杨坤没有停止劳动。他专心的用刻刀刻着电池盖。做了很长时间，才做完。他把新做好的像章别在樱桃的胸前，然后让我们看。我们发现，他新做的这枚像章和纪兰戴的那枚像章不一样。纪兰戴的那枚像章，是一个圆像章嵌到电池盖里的，现在这枚像章，只有一个毛主席头像，然后，用红色的电池盖做背景，自然一体，成为了一个新的像章。
　　屋子里的我们表现出深深的崇拜，樱桃是一脸的骄傲。纪兰也来了。春芝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了。杨坤把我们拿的电池盖放在炕上，一个一个的为我们做像章。
　　很晚很晚我们才回家。我记得那个夜晚是我最幸福的夜晚。我把别着像章的衣服挂在墙上，躺在被窝里，一会看一下衣服，一会看一下衣服。妈妈缝补衣服的马灯的灯火十分的暗淡，可是我的像章却如一团火在我的衣服上跳动。我看着看着，甜蜜的睡着了。我当然不会想到，在另一个家庭，我喜欢的纪兰家里，这一枚一枚的像章变了味道。纪兰娘一夜都没有合眼。她感到一群杨坤来到她的家里，和她抢着樱桃。纪兰娘知道，像章后面是杨坤和樱桃合在一起的心。樱桃在北炕上幸福的翻身睡不着的情况，纪兰娘都感觉到了。她感到，这小小的一枚像章，把她的樱桃带走了，带到很远的地方去了。纪兰娘不能甘心，樱桃永远是她的儿媳妇。
　　纪兰娘翻过身的时候，看到纪兰正抱着衣服睡觉。纪兰的脸贴着像章。纪兰娘突然来了气，一把把纪兰的棉袄抢过来，就要摘像章。纪兰还没有睡着。她把衣服从娘的手里往回抢。她抢不过娘，但是她能说过娘，纪兰说，那是毛主席，你不能动。纪兰娘就吓了一跳。把手松开，自己拍着自己身上的被子，连续拍了两下，眼泪就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