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路·连载】北河往事（九）

十九
　　无论是去卜奎城还是去龙江县，都要走一段土路。下雨的时候，汽车就来不了渔业队拉鱼。如果一两天不来拉鱼还可以，第三天就要把旋里的鱼捞出来放在用苇笣围成的鱼库里。如果再运不出去，鱼就坏掉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还要用马车把鱼运到龙江县去。队长要保留着孙歪脖子这个力量。反正甸子上有的是草，马也有喂的。孙歪脖子很勤快，不出马车就领着大家打草，打下的草堆起来，一个冬天都吃不完。队长让杨坤帮助孙歪脖子喂马，就不要去打渔了。杨坤很高兴。他喂马的时候还画马，没事的时候就到樱桃家里去。纪奎去了河里岛上打渔，他和鱼把头不撑船送鱼，只在岛上插旋，所以不经常回来。纪兰的两个哥哥也去打渔了，纪兰还上课，纪兰爹到食堂帮厨，只有纪兰娘在家。纪兰娘坐在炕上做活的时候，樱桃就走了，去杨坤那里玩。樱桃年纪小还是忍不了寂寞，反正就是不在家呆着。我们下课在操场上玩，操场的前面就是杨坤住的地方。杨坤有的时候会和樱桃坐在周星家的羊草堆上说话。他们很亲热。
　　周星家在西头住，杨坤住在东头。可是周星给驴铡碎的草都放在杨坤的东面。周星用树枝搭建成一个小屋，把喂驴的草都放在小屋里。我家的鸡发现小屋的草堆上很松软，还很隐秘，就在草堆里面下蛋。我妈很多天不见我家的鸡在窝里下蛋，就很急。有一天看到鸡从周星的草棚子里飞出来，脸色红红的，就起了疑心。我放学的时候，我妈就让我去草棚子里看看。草棚子的门是用树枝编的，上面空着。草堆和草棚的屋顶之间有一尺的距离，我爬进去之后，在黑暗里找到了鸡蛋，有的还是热乎的。里面的草堆不是平的，而是象小山似的堆着。我抱着鸡蛋从草堆上滑下来。草在我的身子地下滚动，在滚下来的草里，我发现了一个红色的头绳，很熟悉的头绳，一圈一圈的系成一个套，显然是从辫子上脱落下来的。我用我抱着鸡蛋的手，伸出一个手指，把头绳勾在手指上。
　　我以为我妈晚上会给我做鸡蛋，可是我晚上掀开装鸡蛋的柜子，发现鸡蛋已经没有了。我知道我妈把鸡蛋送到队长家去了。我不知道我妈为什么怕队长，也就是孬三的父亲。使我在和孬三玩的时候都觉得低他一头。我家有什么好吃的我妈都会给队长送去。队长常常对我的父亲说，你们家的咸菜好吃。我爸对我妈说了，我就能看到我妈把咸菜拌上辣椒油，给队长家送去了。我在草棚里拿回的鸡蛋都没有了，只剩下手指上的红头绳。
　　我想，我就是在我捡到红头绳那天开始聪明的，或者叫懂事的。课堂上我摆弄红头绳的时候，纪兰说，你坏。我说我怎么坏。纪兰说，你偷了我嫂子的头绳。我说我捡得。纪兰说，你在那里捡到的。我想了想，说，在你家门口。纪兰说是她嫂子掉的。她还说我，那能在人家门前捡东西呢。我咽了几口唾沫，把真话也咽了下去。
　　队长又去文固达村了。我看见他骑着孙歪脖子的枣红马，在黄昏里向东奔跑。青草在烧荒后的黑色土地上生长出来，远远的看，绿意盎然。队长的马在草地上翻动着马蹄。马蹄上冬天钉的铁马掌还没有取下来，被阳光一照，射出镜子一样的光。队长在光里好像飞了起来。
　　孬三说，队长又去喝酒了。晚上回来，把马都会熏醉。但是周星对杨坤不是这么说的。周星说，队长去文固达听二人转去了。唱戏的那个女的很漂亮。队长每次听，都坐在第一排，仰着脸看那个女的。那个女的转起来，把衣服都扫到队长的脸上了。队长那身手，一把就抓住了，唱戏的给队长行个礼队长才撒手。文固达的支书说，醉了，醉了。队长哈哈大笑，连说哪里哪里，唱的好，唱得好。
　　周星的种公驴天天要运动，他就赶着驴也去文固达村。晚上有戏他也看，但是不让队长看到，对自己对队长都不好。周星和杨坤说，每次看戏，都会有一个穿蓝棉袄的坐在队长的后面，他看仔细了，才知道是那个看教堂的。
　　二十
　　纪兰娘肯定感觉到了什么。纪兰家都是纪兰娘操持着一切。对孩子来讲，她是仁慈的母亲；对丈夫来讲，她是举案齐眉的妻子；对邻居来讲，她是宽容忍让的女人；对外界来讲，她是不卑不亢的家庭主妇；她是纪兰家的门面，是全家的主心骨。一家八口，从吃到穿，从睡到洗，一粒米一个鸡蛋，针头线脑，锅碗瓢盆，都是纪兰娘的事。孩子大了就要谈婚论嫁。纪兰娘不会输给人家。二儿子的对象早就说好了，是文固达村的。大儿子纪奎轴，找了几个媳妇都没有成，儿子心急，当娘的更急。出门娘也挂不住脸。为了这口气，娘拐着小脚，背着包袱，自己回了一趟关里家，就相上了樱桃。这樱桃一是生的好看，娶回来也给纪奎争气，二是樱桃家里穷，给俩钱，说点好话就能娶回去。虽说樱桃小，几年就长大了。纪兰娘在樱桃家说和了两天两宿，硬是把樱桃的爹娘说通了，纪兰娘本来要把樱桃直接领回来，但是人家的规矩还是要遵守。等樱桃的大哥结了婚，樱桃也长了一岁，就过来。纪兰娘把路费钱和樱桃大哥结婚的礼钱给了樱桃家就回来了。纪兰爹说纪兰娘办的莽撞，怕是人不来，就想让纪奎到时候去接樱桃。纪兰娘怕纪奎说不好，女孩变了心，就编个理由，让女孩自己来了。
　　纪兰娘没有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樱桃来的车上遇见了杨坤。杨坤是城里人，纪兰娘也没有当回事。樱桃再好看，也是山旮旯刨食吃的鸡，一身的泥土，咋和城里的学生凑到一起去。所以，纪兰娘对杨坤也千般好万般爱，又是送吃又是问暖，后来才警觉到一块鲜肉送到狼嘴里了，心里就开始不安。她急着让纪奎弄出一个孩子来，把樱桃的心锁住。夜里也听到北炕上翻腾，但就是不见樱桃肚子有动静。纪兰娘就开始怀疑他们谁不中用。
　　纪兰娘心里有数。开始樱桃去杨坤那里还不是那么痛快。因为在车上坐到一起，还有一段缘分，樱桃才会去看看。可是到了后来，樱桃就在家里坐不住了，心毛了似的往外看，一天不去，坐在热炕上就不停的翻屁股。纪兰娘是又气又好笑。心说，樱桃还是个孩子，心里存不住事呀。可是到了现在，樱桃打扮一番，也不和娘说话，吃了饭就出去了。纪兰娘才想到，樱桃不管是不行了。说到管，纪兰娘更是没有注意。纪奎来管，不是骂就是打；他爹管，说不上话呀；纪兰娘也想自己管，可是一想到把脸皮撕破了，就再也糊不上了，心里就苦的不行。最后没有了办法，只好去找队长，让队长想个注意。
　　纪兰娘来到办公室的走廊里，就见办公室的门开着，队长和会计说话的声音传出来。好像出了什么大事，队长很激动，会计张玉起一会回答，一会闷着头不吱声。
　　队长说，这次四清小组查出你就是这个数。鱼款贪污三角二分；苇子包刀费五角七分；食堂粮票一次是四两，一次是二两。
　　张玉起说，这些我都承认。那天我补交上去。
　　队长说，上面说补交也要给个处分。党内是警告处分，行政是降级处分。
　　张玉起说，我来的时候定级就少了半级，我一家六口，就我这三十多块钱，生活实在是困难。
　　队长说，你有什么想法。
　　张玉起说，我服从组织。
　　队长说，你没有什么要求了。
　　张玉起说，没有。
　　队长说，真没有了吗。
　　张玉起说，我真没有了。我范的错误我承担。
　　队长说，老张啊老张，降了级你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张玉起说我也没有办法。总不至于扎脖吧。
　　队长说，我有个主意，给你改成党内严重警告，行政就不要处分了。哪天我去趟场部，和领导汇报，看看领导什么意见。你可不能对外面说呀。
　　张玉起听了，心里感恩不尽。
　　纪兰娘在外面听着，暗夸队长心眼好。她也在心里想过，会计家那么多口子人，日子过的也不错，她就知道里面有事情。记得有一次，在河岸上买鱼，她给张会计五毛钱，称五毛钱的鱼，张会计让胖老吕用水撮子撮了一撮子鱼给她，也没有给她撕票，她也就没有给胖老吕交票，那五毛钱哪去了，肯定是张会计装兜了。她真想进去检举张会计，后来一想，加这五毛钱张会计也下不来，还当会计，不是跟自己结仇了吗，以后人家想报复还不容易啊。纪兰娘想到一家子的安全，就放弃了。她再想樱桃和杨坤的事，说给队长现在也多余。万一队长把这事传出去，家丑就外扬了。一想到这，纪兰娘就出了一身的虚汗，后悔一时糊涂，她想立即离开办公室，转身的时候，队长在后面喊她：
　　“纪兰娘来了，有事呀。”
　　纪兰娘答应着，纳闷队长怎么看得到自己的，自己刚进办公室的走廊没有往里去呀。纪兰娘应和着进了屋，她还在琢磨着队长是怎么发现自己的，自己怎么回答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