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值班电工

　　动力车间发电时，锅炉“哗哗”地咆哮着，鼓风机、引风机“轰轰”地响。我总是提前半小时就去上班。上班时，我就在锅炉房前后的鼓风机、引风机和一台150千瓦水泵大电动机前，仔细地来回巡视和抚摩，看电流是不是正常：把钳形电流表随手拿着，每小时一次用钳形电流表夹着电机的电源线测量着电动机的三相电流是否平衡；再用手摩一下电动机是否有发热。如有三相电流不平衡、电机发热等异常情况就要立及时告诉值班长，采取措施处理。
　　因为值班长向我交待过，锅炉进水一分钟也停不得的，甚至停几十秒也不行，停水几十秒锅炉缺水就会爆炸。这在仙游糖厂学司炉时，一个湖南司炉就告诉过我的，所以我不敢有半点怠慢。失职出了事故，自己要犯错误甚至要坐牢监的。因此在这些重大事情上我是非很清楚，责任心是很强的。所以我在生产值班时从来没有因为我工作怠慢出过事故，这可能也是我在部队当报务员时养成的好习惯。
　　可是一当设备停下来检修的时候，我和许多青年工人一样就变得自由散慢了。检修设备大多是老师傅和专业班子干的活，这些老师傅都是从兄弟厂调来的。我们只是做做助手，而检修的项目主要是锅炉和汽轮机。电动机没有什么大毛病，一般不大解体检修。一般的维修就是刷刷灰尘，轴承加点牛油就可以了。即使修理也由老师傅才能当主修工。我们刚从部队退伍回来的，才培训了一段时间的学徒工，只是提提板头擦擦油泥和洗洗轴承而已。因此每当工作空闲的时候，我们就溜回宿舍去偷懒。
　　当时这样乘检修时工作闲散，常常常回宿舍去偷懒的人也不只我一个。
　　溜回宿舍去的工人，有的打扑克，有的炊大牛，有的睡大觉。我回到宿舍一不打扑克，二不睡觉，也不吹牛，而是关起门来写东西。和我同宿舍的是本地藉的两个外线电工，他们尽天价在野外作业，很晚才回来，他们从来不过问我，白天回宿舍只我一个人，因此我可以尽天埋头做我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自从春节从家里回来以后，从厂里和家里的雪梅的情况来看，我感到自己在几年内是走不了的了，只有安心在这里工作了。但为了消磨这难熬的岁月，和不甘心自己就这样庸庸碌碌当一个普通工人，决心埋下头来写一部长篇小说。
　　要想写长篇小说的野心，我在厦门培训的时候就生产了。
　　那是一次在厦门图书馆他看了一本《高玉宝》的小说使我萌生起这个的念头。我看了高玉宝小时的悲惨遭遇，也使我难过得为之流泪，因为这些贫苦的生活我也经历过。我小时的命运和高玉宝差不多，我看着高玉宝一家的苦难生涯，也想到了我自己一家解放前的苦难经历。
　　看过后我想，高玉宝小时候只读几个月的书，就能写出这么一本书来，高玉宝把他自己小时候和一家的苦难经历都能写出来，我为什么就不能呢？我也有他这样的苦难经历；而且论文化我小时候还读过四年书，高玉宝没有像模像样读过一学期书，写小说时写一句话要画好几个圈。我小时读过四年书，后又经在小店和部队的锻炼，文化水平比高玉宝好多了。我于是暗下决心也要写一部书。写旧社会我的父母受日本帝国主义和国民党反动派压迫剥削的苦难，自己在自己小时候失学当学徒的痛苦难经历；写在抗日战争中我所看到的和听到的我们家乡共产党三五支队打日本鬼子的故事。我亲眼看见过我的一个堂房舅舅是怎么样独自一人缴来一支快机手枪的事迹，我也知道我住在我家隔壁的一个堂叔叔在抗日战争中参加三五支队，后来牺牲在山东打济南战役中。我想把这些故事串起来写成一本书，写出来以教育青少年，也教育自己不忘本。
　　在木材公司夜里一个人关起门来我就开始动笔了，回厂后上班时得全神贯注地值班，休息时我就关门写作。在漫漫长夜和节假日，人家游戏打扑克，我也刻苦地学习写作。后来锅炉停下来检修了，人家回到宿舍就打扑克吹牛睡大觉，我还是一个人默默地关起门来写。我感到写作既能帮助我消磨一个人在异乡漫长凄凉枯燥的日子，又能使我进入童年的岁月回忆儿时的生活，梦幻似地进入那甜酸苦辣青少年时代的苦难生涯。感到这样时间就过得快，生活也很充实，同时我也感到这也是一种提高自己文化水平的好方法。
　　当时我想说不定还难能闯出一条路来，有朝一日我能写出一点东西来我就能脱离工厂，到文艺界去，甚至能回到自己的故乡去。看，青年时代的人就这样好幻想。
　　我从小就好幻想。当我在小店当徒的时候，从当小学借来一本叫《世界伟人生活》，看到苏联革命文豪高尔基的事迹，那时我就想到长大了我也要当像高尔基那样的文学家，我不愿碌碌终身当一名平凡的工人。从部队退伍后有人到工厂半年后退职回家就考入了上海复旦大学新闻系。去年春节闹着回去的常州人许德富后来信说他也考取了江苏省常州师范学院。
　　前不久，在厦门工程机械厂也有一个复员军人，也考上了漳州范学院。当时我听了非常羡慕，如果没有人拖累，我也想去读书呢。当然，我原来的基础不如他们，可能考不上。而且当时我想读也读不了，因为我已经答应了雪梅，要帮助她上学。如果在这时候我也去上学，我就得离开工厂，到学校去。而到学校去读书，没有了工资只拿一些助学金是只够自己生活，无法帮助雪梅读书了。既然已经答应了人，这个诺言一定要实现。那么一面工作一面学习写作来提高提高自己这也算是一条不错的途径了。
　　现在这大好时机，应该是我实梦想的时候了。
　　谁知为实现这个梦想，我后来付出了毕生的精力，在一生中为此牺牲了许多大好机会。我后来深刻感到，年青时最好不要做什么当作家当文学家的梦，做文学梦的人会毁掉自己一生前途的。纵使最后成了一个作家，又有什么呢？还是终生贫困，味同嚼蜡。走在这条路的人，成功的，可能只有万分之几、凤毛麟角。到你晚年了，你对人生对事业有感而发写一些心得体会，或在业余时间写点回忆录，给亲戚朋友看看这就可以了。人的一生可做的有意义的事情多得很，就是不要去做文学梦。这是我后来的感想。但是在当时，我把这个梦做得真真切切的。
　　这期间，我在厦门日报上看到，有个叫马宁的福建省的老作家来厦门工人文化宫作报告，讲的大意是青年作家如何写作。报告完了之后，我大着胆子走上去向他请教。这是一个当时已五十岁左右的老作家，为人热情态度和蔼可亲，我告诉他自己在业余时间在写一部抗日战争时家乡的革命故事的长篇小说。马宁同志说，你年轻写作经验不多，最好先从短篇开始，写长篇费时又费力，一开始也不一定写得好。可是我告诉他自己已经写了十多万字。马宁同志听我说已经写了那么多，他就鼓励我说你既然已经写了那么多，放弃太可惜，那你继续写下去吧。我听老作家的话受到很大鼓舞，决心写下去。以后我还给这位老作家写了好几封信，他当时在北京西山八大处创作电影剧本。老作家给我来过好几封信，因此我更是很有信心地写下去。
　　于是我更加认真努力了，不但下班后吃好饭写，白天车间里没有事时，我悄悄地潜回宿舍关起门来也写。有几次车间周主任发现了许多青年工人，没到下班的时候就一个一个地溜到宿舍去了，他就到宿舍来找。
　　有一次，我听得“嗵嗵嗵”地跑来宿舍找人，我听得隔壁是周主任的声音，我就赶快跳到床上躺倒睡觉装生病。周主任推门进来，见我静静地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忙来到床前关切地问：“张家良，你怎么啦？还在睡觉？”
　　“哦，哦，我肚子痛……”我睁开眼里皱着眉头装作痛苦的样子对主任说。周主任弯下腰来摸摸我的额头关心地说：“怎么，你病啦，不要紧吧？要不要到医务室去看一看？”
　　我摇摇头说：“头不热就是肚子痛，熬一会就会好的。”
　　“好，那你就好好歇着吧。”等周主任走出，我忙下来把门关上，又坐到小板凳上伏在床上开始写作。我心里还暗笑着周主任真是个好心的“大傻瓜”。
　　但这样的事瞒得了上面，却瞒不过下面，瞒得过初一却瞒不过十五。日子一久，也终会被群众和车间领导所知道。当时车间团支部书记在组织生活时就不点名地批评我：有些同志上班不遵守劳动纪律，常偷偷地溜回舍写小说，这样下去怎么办？但是我听了还是把他当作耳边风。我心里不满地说：“一个月三十二元，离家这么远，回去探亲连路费都不能报，在这里有什么干头，我也不想入党当干部。”我依旧我行我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