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日警察署的枪声

　　七月的津门之夜，是美妙而宁静的。然而由于芦沟桥的炮声，使这座繁华的城市，暗暗地笼罩了一层恐惧而凄凉的色彩。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已经嗅到了硝烟的气味。
　　坐在汽车里的华欣，把头枕在靠垫上，微闭着双目。叼在嘴上的雪茄，在冒着缕缕的青烟。此时，他的脑际里浮现出梅亚男的倩影，往事的回忆，不禁涌上心头。记得那是一个美丽的黄昏，他和梅亚男漫步在海河之畔。当一艘外国轮船鸣着沉闷的笛声驶过万国桥时，他看见梅亚男的眼睛里，闪着愤恨的目光。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他才感到梅亚男的脉搏，与自己跳的是同一个频率。于是，他悄悄地爱上了梅亚男。然而，女人的心是多变的。在纸醉金迷的花花世界里，梅亚男忘记了家仇国耻，甘心服务于被爱国志士耻骂的《庸报》。前两天在丰泽园的邂逅，经不住梅亚男的解释和请求，他勉强答应同她合作，而且对她有了些许的原谅。那时候，尽管他存有私心，企图从梅亚男那里得到有关“桃花党”的蛛丝马迹，但是对她并没有产生恶感。可是，在今晚的舞会上，当他看见高润善和吴传宇为争夺梅亚男，几乎发展到动武，而梅亚男竟无动于衷，甚至有意挑逗吴传宇将事情闹大。那些鬼混在风月场中的交际花，不正是凭借着这种手段来显示自己的魅力吗？尤其梅亚男在赵若汶的面前，一副挟肩谄笑的样子，竟鼓励那个面愚心黑的家伙喝掉她的杯中之酒，实在有些太过份。一个曾有着正直心的女子，何以会堕落到这种地步？罪恶的社会啊，你毁了多少善良的人！
　　然而，更使华欣感到战慄的，就是在他的心扉深处，依然保留着梅亚男的可爱之处。他依稀发觉在自己的心中，燃烧着莫名其妙的炉火。那种滋味，就仿佛是看见自己的情入投入了别人的怀抱一般。他原本相信自己已经忘记了梅亚男，相信即使同她接触，也断然不会勾动自己的感情。但是现在，他才意识到情感往往并不由理智来支配。
　　汽车颠簸了一下，使华欣猛地清醒过来。他强迫自己把梅亚男的影子从脑际里赶走，开始思索自己将要采取的行动。这时候，汽车陡然减速，他微微地睁开了眼睛，知道已经离日本警察署不远了。
　　对于那个“白帽衙门”，华欣从无好感。当年，日本总领事馆出于军事目的，不断扩张日本警察署的势力范围。先后在东南角、宫岛街、三义庄、东车站、塘沽码头，以及天津至山海关的铁路沿线，增设了罪恶累累的警察分署。名为管理保护侨民，维护治安，实则包庇纵容日、朝浪人进行犯罪活动。因此，日租界内毒品泛滥、妓院林立、赌局猖獗。华欣做为一名私人侦探，对于日本警察署的所做所为，如何不气恼？这也正是他不愿受聘于“白帽衙门”担任侦探长的重要原因。
　　汽车终于在宫岛街的暗处停下来。按照事先的安排，山本龟太郎留在车内，以防发生不测时能够接应。华欣跳下汽车，顺手扔掉了手里的雪茄烟蒂，默默地跟在佐木铃的身后，向日本警察署走去。到了门口，佐木铃坦然地出示了证件，门警连话也没有问，便放他们进去了。
　　寂静的楼道里，响着他们的脚步声。突然，他们的面前出现了一个人影，没等两人走近，那人便转过身去，向楼道的深处走去。华欣明白，那人是他们的引线，于是同佐木铃加快了脚步。档案室的门，被那人轻轻地打开了，华欣和佐木铃尾随着走进了防范严密的房间。为了安全起见，他们没有打开电灯，而是点亮了随身携带的手电。只有几分钟的时间，那人便打开保险柜，把一叠厚厚的卷宗放在华欣的面前，压低声音说：“这里不能久留，请抓紧时间。”
　　说完，那人就离开了房间。佐木铃看了华欣一眼，也退到了门外。此刻，静悄悄的档案室里，只有华欣一个人。他迅速地戴上白手套，打开了卷宗。在手电光的照耀下，开始查阅有关曹严华被谋杀的原始记录。现场勘查报告中记载，曹严华死于大北饭店203号房间，系枪伤致死。房中无搏斗痕迹。除在其枕边发现一枚粉红色的绢制桃花，还发现两根女人的长发。死者的前胸，有一个明显的女人唇印。可以断定，当晚有一名不明身份的女人在该房间过夜。死者面部没有痛苦，似乎死得很安详。初步确认，这是一起动机不明的谋杀案。
　　华欣来不及思索，又连忙查看法医签署的《死亡鉴定书》。上面写道：根据死者的枪口创伤以及从脑中取出的微粒子弹，证实凶手是用德国造的微型手枪，击中死者的太阳穴而致死。通过胃液和血清化验，死前被灌入安眠剂。凶手行凶时，死者处于昏睡状态。根据死者尸体的僵硬程度以及身上无尸斑，初步认定死亡时间为凌晨四点钟左右。当华欣正要进一步查看该案件的调查记录时，突然听见楼道里传来急促的跑步声。华欣不由得一惊，没容他站来，便见佐木铃已闪身迈入房间，冲华欣说道：“有情况，快走！”
　　日本警察署戒备森严，华欣是知道的，但是他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他们发觉。引华欣进来的那名司法警察，早已扑到桌前，把那份档案迅速地锁进保险柜。接着，三人很快就冲出了档案室。这时候，楼道里亮起了灯光，并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在华欣他们的前方，出现了几个身着警服的人影。华欣回头一看，那名司法警察已不知去向，身边只有满脸杀气的佐木铃。猛然间，楼道里的电灯灭了，顿时一片黑咕隆冬。只听佐木铃轻轻喊了一声：“冲！”
　　于是，华欣紧随着佐木铃向前冲去。然而，对方已经有了准备，一道雪亮的手电光柱，罩住了华欣和佐木铃。
　　“不许开枪，抓活的！”
　　华欣听得出来，那阴沉的声音，分明发自警察署侦探长龚维烈的喉咙。没等对方拉开架势，佐木铃已经扑了上去。华欣本来也是擒拿高手，练就的英雄虎胆，此刻见佐木铃首当其冲，自然也不肯落后。顷刻间，在晃来晃去的光柱下，双方打成了一团。佐木铃率先冲过了防线，待他窜出十几步远，见华欣没有跟上来，又返身杀去。其实，以华欣的技击，本来是可以脱身的。只因他平素痛恨“白帽衙门”欺压中国百姓，今日又搅了他查阅凶杀档案的机会，便把一肚子的火气，全撒在那几个人的身上。直到看见佐木铃又杀了回来，才意识到若不赶紧冲出警察署，时间一长，他和佐木铃就谁也无法逃脱了。于是，他重重地击出一拳，将身边的警察打出一丈远，转身就拉着佐木铃往前跑。然而，为时已经晚了，楼门口虎视耽耽地站着七，八名持枪的警察。
　　在这进退维谷的时刻，华欣和佐木铃没有丝毫的畏惧。他们相视一看，便一起向楼上跑去。前后夹攻的警察一见此情景，便蜂拥着追过来。不知是谁为了造成对方的恐惧心理，开枪打碎了楼梯拐角的窗户玻璃。华欣和佐木铃顾不得理会枪声，迅速地来到一个临街房间的门前。佐木铃抬起右脚，猛地将房门踹开，冲了进去。他就近操起一把椅子，用力砸向窗口。随着一阵玻璃的破碎声，窗户被砸开了。华欣几步来到窗前，纵身从窗口跳了下去。佐木铃也紧随其后，跃出了窗口。等到龚维烈带人扑到窗前，华欣和佐木铃已经钻进了停在下面的汽车里。他眼睁睁地看着汽车一溜烟地开走了，气得咬牙切齿，挥起拳头重重地击在窗台上。
　　“报告探长，”一名小个子警探挤进来说道，“署长请你马上去他的办公室。”
　　龚维烈吃了一惊，他没想到署长石井兼四郎此刻会在警察署。很显然，刚才的格斗和枪声惊动了田中义郎。龚维烈心里敲开了小鼓，一旦田中义郎得知没有抓到潜入警察署的两个人，自己不知将要受到怎样的训斥。他不敢怠慢，匆匆地走出房间，直奔署长办公室。其实，今晚本不是龚维烈值班，他因为有点小事来到警察署，偶尔发现档案室的小窗口闪出微弱的灯光，顿生疑窦。于是，他径直奔向档案室，想查看个明白，然而一阵急促跑步声，使他断定档案室里潜入了生人。那慌乱的脚步声。说明有人发现了他，匆匆赶去报信。龚维烈是一个很能干的探长，他连忙组织力量，企图活捉潜入档案室的人。结果由于对方的机敏和强悍，他的希望落空了。他甚至有些后悔，假如今晚不来警察署，岂能惹下一身骚？
　　在署长办公室里，威严的石井兼四郎没有发脾气，甚至连一句责备的话也没有说。龚维烈大惑不解。警察署里发生了这样严重的事件，石井兼四郎竟能泰然处之，实在有些反常。尤其使他暗暗惊讶的是，在方才的格斗中，尽管对方戴着黑面罩，但是他似乎感到其中一人，好像是津门名探华欣。此刻，他正在紧张地思索，是否把这一重要的情况向石多四郎报告。
　　“龚桑，”石井兼四郎用僵硬的语调说道，“这里发生的事情，虽然性质很严重，但是其责任并不在你的身上。你已经尽到了自己的职责，剩下的事情就由我亲自来处理吧。”
　　龚维烈心里感到很不安，一时摸不清石井兼四郎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怔怔地看着精明过人的署长，一句话也敢多说。
　　“眼下，你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必须马上去办。”石兼四郎严肃而稳重地说道，“刚才接到报案，须磨街八号的男主人赵若汶，中毒身亡。须知，赵若汶先生素与日本亲善，因此对于他的死亡真相，一定要调查清楚。明天上午，我在这里听候你的报告。请立即行动吧！”
　　龚维烈对于赵若汶是有所了解的，知道他是吉野川秀方面的人。如果不能将此案迅速调查清楚，来自日本人的压力，很可能会把他搞垮。于是，他告辞了石井兼四郎，急急忙忙地走出了署长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