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焦急地等待

　　我回到厂里之后，下了两个决心：一，决心从今后安下心来好好学技术，暂时安心在厦门工作。现在我的思想情绪比回家时好得多了，我现在感到提前退伍以后，能分配在厦门工作算是好的了。看看人家当了三年兵，村里王财法，还到甘肃兰州去了。那里是大西北，可比闽南差多了，也远多了。一些当年与我同时入伍、去年从舟山退伍回来的还都在故乡种田呢。这样一对比，我感到自己比起他们来幸运得多了。且目前党和工厂对我也不薄，我要对得起党对得起工厂。
　　二是，从现在起，我要开始好好攒钱支持雪梅读书。雪梅这学期，就要初中毕业了，下学期就要念高中了。师傅五六十元工资要养活一家六口人，确是无能为力让女儿再读高中了。况且这趟回去，自己已经明确地答应了雪梅，要帮她读到高中毕业，读到大学。师母都把这么大的女儿已经交给了我，我要对雪梅负起责任来。
　　要让她读高中这会可不比初中了，高中要到县中去读，县中离她家有十多里路，不但要交学费，还要寄宿。寄宿就要完全生活在学校里，这样除了交学费之外，这要做蚊帐，备铺盖行李，这就要花一大笔钱了。好在这趟回去，母亲已经对我讲了，叫我把钱自己攒着，这就是说叫我把自己赚来的钱去解决自己的婚姻问题。但是目前我攒的钱，其实不是直接解决婚姻问题，还是间接的。先培养雪梅到大学毕业，先帮她把书读上去，现在还是培养雪梅成长，让雪梅长身体、长学问、长知识阶段。
　　这是一条漫长的道路，是一场持久战。于是我回来后，除了第一个月，还掉崔安心那里借来的四十元钱（这里包括回来报了一部分路费。），从第二个月开始，我就把一个月三十元的工资拿来，先攒十五元存到银行里，除了自己吃饭和买些信封信纸和邮票之外，别的就一分钱也不花了。
　　春去夏来，岁月匆匆，一忽又是半年过去了，转眼雪梅初中毕业了。依照我春节回去给雪梅商定的，叫雪梅准备继续升学。如今雪梅升学考也考过了，雪梅来信说：“升学志愿也填过了，我填了两个志愿：一个是中专，一个是高中。填中专的人很多，大家都想急着出来早点工作。上高中，如果大学考不上就没多大意义。我估计中专是难以录取的，大多数会录取高中。”
　　我去信告诉她，不管录取什么学校，都要去读，揭榜后尽快来信告诉我。于是我就焦地等着雪梅中考的消息。已经等到八月中旬了，雪梅却迟迟没有来信，我等得真着急。
　　那时我和几个学电气修理的工人，我们几次给厂里劳资科反映，在机械厂家庭作坊式的电工组里学不到什么东西，就转到一个厦门电化厂培训。这个电化厂是制作盐酸、肥皂等化工产品的工厂，因为厦门电化厂有许多电动机和电气控制设备，技术比较对口些。后来领导答应我们就转到厦门电化厂学习。现在我叫雪梅把信也写到厦门电化厂。
　　那个工厂也是刚刚筹建的新厂，工人宿舍食堂和办公室都还在草棚里，当时叫“先生产后生活”。一只邮筒和白木信插就挂在草棚食堂的门口。这些日子来，我没等邮电员来，十点钟光景便带着碗筷，就到草棚食堂门口去等着了，一面等信一面顺便等吃饭。因为我们在这里培训，厂里对我们也没有什么约束，迟到早退也没有人管我们。
　　可是好像故意和我买关子似的，邮递员每天送来不少的信，偏偏没有我的，我等了一天又一天，总不见雪梅的来信。我等得白天无心学习技术，夜里睡不着觉：到底怎么了？难道她什么都没有考上？雪梅的成绩一向是很好的，毕业考各科都考了90多分，是班里的第二名，不可能落选的。中专考不上，高中总能考上的吧？可是都快八月中旬了，为啥还迟迟不来信呢？
　　我也向厦门当地的中学打听过，人家告诉我，厦门这里十几所中学录取名单早已通知下去了
　　那么难道是师父从中阻拦不让她读了？我春节回去都说好了的，高中考上一应学费和生活费都由我来负责，我如今都已经积蓄六十多元钱了，早给她准备好了，都储蓄在禾山街道的银行里。
　　好容易在八月十八日，终于接到了雪梅的信。
　　那天中午，我拿了碗筷和柳文彬、吴鸿昌，一块到工厂食堂门口等吃饭。那时候人们一天到晚似乎都是饥饿状态，早上吃了二两稀饭早饿了，人们饿得眼花缭乱，九点多一点，就想去食堂等吃中饭了。实在在车间里也做不下去了，动一点力就满眼金星没力气了。这时，大跃进以后，粮食等物资的紧张情况已经明显地显露出来。因为当时粮食定量低，平常总是吃不饱饭。这样，我是一方面等吃饭，一方面等雪梅的来信。
　　我等到呀等，一会食堂打开小窗子开饭了，我买了半斤一罐的罐头饭，可是那邮递员还迟迟没有来。我准备再去排队买菜时，却见邮递员来了，我连菜也顾不上买，就带着饭去看信。
　　当邮递员从蓝色的帆布袋里摸出一叠信在那里拣看时，我立即认出了我非常熟悉的、有着一种稚气的笔迹的、印着一对蝴蝶的白信封；我立刻从邮递员手中把那封信抢过来，菜也不买了，端了一碗淡饭就到墙角里去看信。
　　当我焦急地拆出这封信抽出信纸来时，发现有两张信纸，一张是雪梅自己写的，一张是师母叫人代写的。叫人代写的笔迹还是三年前雪梅初中毕业时代写的那个笔迹，我如今已经知道了，那是师傅社里一个老会计写的，是师母请社里的老会计代写的信。
　　我先看雪梅写给我的那封信。只见上面写着：
　　
　　亲爱的家良：
　　你的来信我早已收到了，你在信中说叫我在揭榜那天就给你来信，原来学校说八月五日就公布的，我想五日那天公布就给你来信的。可是不知什么原因，学校发榜的日子延迟了，结果在十二日才揭榜，我想你的心里一定等得很焦急了吧？我的心也是多么地焦急呀，渴望早一点知道自己录取那个学校。今天终于揭榜了，才给你写信，我被录取的学校正如你上封信所猜想的，是鄞县中学，你猜得真好呀！
　　当我看到自己录取在县中时又高兴又不安，高兴的是我能继续升学实现了我的愿望；不安的是由于家庭经济困难，没有这样多的钱供我读高中。同时我又想在你的帮助下，一定会使我的不安变成快乐，一定能使我克服经济上的困难。我希望你收到信后马上寄钱来，因为我在二十五日，就要到县中去报到，同时也要买些日用东西。大约这次学费和书费在三十元左右。因此再一次希望你收到信后，马上来信。否则来不及怎么办呢？
　　同时我衷心的感谢你！感谢你！只有在你的帮助下我才能继续升学，我一定不辜负你对我的帮助，入学后要好好学习来感谢你对我帮助。
　　来信可写莫枝镇西街二二五号，祝你身体健康！
　　雪梅1959年8月12日
　　
　　我再看师母叫社里会计代写的那封信，只见信上写道：
　　
　　家良：
　　久没来信，谅你身体健康？我们这里一切都好。这次来信，只因雪梅升学问题。你去年到乡下来说，叫她升学，但家里的负担也太重，雪梅的父亲也不肯再负担了。再说我最近手又生了一个疮，也用了一些钱，因此家里经济很困难。她去上高中要寄宿，许多东西都要办起来，要用很多钱。依我们心想不读算了，你要她继续上学，那只好刻苦些，你自己来负担了。
　　 师母示
　　1959-8-12日
　　
　　我看了雪梅和师母的来信，高兴得满面红光，心花怒放，又像在去年仙游糖厂培训时接到雪梅答应我定情的那封信那样使我激动。
　　是啊，还有什么比一个心爱的姑娘对自己的信赖更叫人高兴和激动的呢？还有什么比自己心爱的姑娘迫切地请求我帮助，而自己也正想热情地帮助她而更快乐和更幸福的呢？
　　对于师母的信，我觉得雪梅没有必要再叫她妈妈出面写这封信的，我心里说：有你的信就够了嘛。我难道会不帮助你，不实现春节对你说的诺言？但我细一想，也可以理解，人们在做重要事情的时候，往往怕不保险，特别地仔细。比如人们出远门离家时，往往扣紧了司别灵锁，还感到不放心，外头再加一把铁锁。雪梅感到在这关键时刻，要我寄钱去学校读书的重要时刻，恐怕自己年轻说话份量不够，又再叫母亲写一封信，把她的家庭经济情况以及父亲的态度她家目前碰到的困难再写一封信告诉我；或是师母以为关键的时候，只让雪梅对我说话份量不够，就自己出面再给我写一封信。这使我也看到了雪梅对我焦急、迫切的求助心理。而且师母也在这封信中更进一步的向我表明了，她已经把她的大女儿完全交给我了。
　　我接到雪梅的这封信，好似一碗佳肴美味，我一面吃着饭，一面一遍一遍地看，连菜都没有去买。就这样就着那封珍贵的信把那半斤罐头饭有滋有味地吃完了。
　　人真是奇怪呀，有时帮助人会比受助的人更高兴更愉快。可知俗话说的“助人为快乐之本”这话真有道理。
　　吃好饭，当我碰到吴鸿昌时，老吴见了我好奇地问我：“张家良，中午怎么没看见你买菜？你吃了什么好菜？好像还喝了酒似的，怎么满面红光？”我听了默默地一笑。是啊，我吃了最美味的爱情的定心菜了。
　　下午，我向车间请了两个钟头的假，马上回草棚宿舍给雪梅写了一封信，首先向她表示衷心的祝贺，祝贺她考上了县立高中。写好信马上到禾山路银行去取出六十元钱，到邮局给雪梅寄去。信中说，三十元给她做学费，三十元给她置办些蚊帐面盆牙刷牙膏搪口杯之类等用品；如果不够叫再来信，我再设法寄来，以后伙食费我会逐月寄上的。
　　那时的六十元钱我估计比现在的六百元还多些。
　　其实，此时我身上只剩下自己吃饭的钱了，但是为了满足她上学的需要，她若来信还不够的话，我是可以把自己的伙食费也都寄去的，甚至去向人家借。
　　但是雪梅是个心态平平的姑娘，半个月后，她回信中说，你寄来的钱及时收到了，六十元钱足够了，希望你不必再挂念。信中还说：接到你的信和汇款单，我真是感激得热泪盛眶，妈妈也为我高兴万分；还说：亲爱的家良，在你的帮助下，我又能继续读书了，我是多么的幸福啊！我准备在八月二十五日准时到学校去报到。
　　“亲爱的家良，我是多么的感激你啊！你寄来的不仅仅是六十元钱，而是一颗真诚火热的心！这生在患难中我有幸碰到了你，你使我改变了我的命运。我将永远牢牢地铭记着你……”
　　我看到这里，感到既高兴又不安。高兴的是我为雪梅升学尽了点力，而使她这样欢悦；不安的是，感到雪梅对我说这样感激的话，真没有必要，她不用这样感激我的。在我觉得，她既然已答应要做我的终身伴侣，她已是我的爱人了。她读书经济上有困难他帮助她一些，那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事。因此我去信对她说以后不要再说那些感激我的话了，并且对她说我现在的工资实在太低，所以只能帮助她这些；如果工资高一点，我还会再给她多寄点的，我倒向她表示心有余而不足的嫌意。
　　但雪梅以后来说却说，你以后别再说这样的话了，我已经足够了。你这样帮助我，我已经心满意足了，你若再说对不起的话，我就要生气了。
　　自此以后，我每月发工资时给她寄十二元的伙食费。每月期开学时给她寄三十元学费。雪梅每个月接到信后便给我一封回信，告诉我在学校的情形。我的信是写到她的家里的，从不寄到学校去，怕让她的同学知道了会给她带来不好的影响。她写信一般也是星期六回家时给我写的。她每到学期末了，学校把成绩报告单寄来就寄给我看，仿佛我是她的家长、她的亲哥似的，以此作为向我的酬报和安慰。
　　她的成绩报告单上成绩越来越好，她在班里还被选为化学课代表，每学期都评为三好学生，这确实使我感到莫大的鼓舞和慰藉。我感到自己虽然窝囊，二十多岁的人了还是个学徒工，于国家于人民都没有什么贡献；但我总算也帮助社会在培养了一个知识青年，使一个原本要失学的少女能继续安心读书，使她将来得能成为一个对国家对社会有用的比自己还强的人才。
　　爱的力量是无比的，爱能纯化人的心灵，提高人的精神，鼓舞和激励人前进。我感到雪梅如今已是个高中生了，她将来还可能上大学，要超过自己了，如果自己仍停留在老地方那就要落后了，不配她了。
　　社会上类似我们这样的爱情也很多，但据说很多人没有善始善终，往往被帮助的一方读到大学毕业了就把对方摔掉了。我感到这固然是对方的忘恩负义、过河拆桥，但觉得另一方知识和文化修养和对方差得太远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因此被抛弃的一方不能单方面埋怨人家瞧不起自己，人是在变化的，对方当年各方面和你不相上下，甚至还比你差，经济上还要依赖你；但当他或她学出成材各方面都比你强了以后，那时候叫对方不攀比也是不客观的，帮助对方的人，自己在学习上工作上也应该急起直追地赶上去提高自己才对。
　　于是，我一方面在业务上虚心认真地学习电工技术，一方面又开始在业余时间，自学数学语文和电工理论，而且有时间还练习写作。我暗暗下决心，等雪梅高中毕业时我自己文化上也达到相当于高中的水平，不亚于她，
　　于是每当黄昏冬夜，人家去逛马路看电影时，我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一条自制的小板凳上伏在床铺上看书摘笔记、演代数；节假日有大块的时间，我更是蹲在寂静的宿舍里，进行刻苦自学，不是看书就是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