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在家乡的日子里
作品名称:人世间 作者:张良芳 发布时间:2020-09-23 08:22:58 字数:4293
我师傅家在东乡,我家在西乡,正好隔个城市。我在回家路过城里时,还是到兵役局和港务局等单位去要求了一下,希望能调回到家乡来工作。
我先到兵役局。到兵役局时,一个拄着拐杖的残废军人,正翘着假腿,用拐仗指着兵役局的工作人员大发雷霆地在和他们吵架,骂着很难听的话。说什么:“老子革命革成了这样,你们这班王八蛋这样不负责!”局里有好多人忍耐着由他骂。
当我进去时,兵役局的人见我穿着海军泥大衣和泥水兵裤,尊敬地接待了我,并叫我坐。我说明了来意后,便把兵役证交给他们看,告诉他们我是从厦门前线回来的。
兵役局的那个军官说:“这个我已经看出来了。看你部队的番号一看就知道了,你是从厦门前线来的。”我见他十分热情,便隐瞒了我已在厦门工作的情况,撒了个谎:说我退伍回来后先在亲戚家里待了一段时间,现在我回家来了,问他们能不能安排工作?
兵役局接待我的人又翻了一下我的退伍证最后一页说:“你不是已经在福建省仙游报了户口了嘛?”
我的脸一红,意识到自己的谎话被戳穿了,我红着脸难为情地只得承认:“是的,我是已经在那里注了册。”
“那里已经注册,这里就不好注册了。那里没有安排你工作?”
“安排是安排了,”到这时我只得向他以实情相告,“可是路太远了,我是这里人,老家在这里,父母弟妹都在这里,我想回家乡来工作。”
“这个不行了。”兵役局的人坚决地说,“在哪里工作都一样嘛。嗯,如果嫌路远,你以后再想法慢慢调吧。”那人说。
兵役局没戏了。
我又跑到港务局人事科。我曾去信与这个单位联系过,他们当时告诉我,我们报务员是要的,但是要你单位同意调。当时厂里不同意,现在我想再亲自向他们恳求恳求,能不能让我先在港务局工作,然后再去信向鹭江甘蔗化工厂联系把我的档案转过来。港务局的人说不行,一定要把档案调过来才能调人。没有办法,我只得失望地离开港务局。
从港务局出来,我又去了海洋渔业公司人事科,一个也是穿海军蓝制服的干部接待了我。那干部说他也是海军部队转业的,你的来信我们接到了,我知道我们海军部队的报务员都是从海校出来的,技术是很棒的,我也很欢迎你来我们公司工作。我给你回过信的,你收到了吗?报务员我们公司里是很需要,我们现在又新开了几只渔船,都还没有配备电台和报务员呢。可是你要调来这里工作一定要你们单位同意,把组织关系转过来,否则我们是无法接收的。
我听了海军干部出身的海洋渔业公司负责人的话,起先感到那干部对我有好感,很有希望,但听到后来,结论还是一样不行。我彻底死了心,一定要转组织关系的话,根本不可能调来了,厂里决不会答应的,去向厂里要求也是白要求的。
那时候的制度就是这样的死板,没法变通,一个人在哪里工作了要调动真是比登天还难。像现在这样想到哪里就可到那哪里,工作真是太幸福了。
这样还是无法回家乡,看来到时候我只有乖乖地回老单位去,老老实实回到厦门去,回鹭江甘蔗化工厂去。为了雪梅,也为了目前自己的生活。
因此,下午我就只得到西门口乘航船回自己的老家了。
父母亲见我回来都非常高兴。特别是父亲,见早几天把行李都带回来了,以为我彻底回来不再回去了。我本来是想不回去了,但去到劳动局和港务局联系仍没有希望后,还得回去。我把这情况告诉父母后,父亲感到空欢喜了一场,好不失望!
大弟说:“去年人家复员回来时,阿爸是日夜盼你回来,还到县里去打听,问你有没有回来?后来你来信说,你在福建参加了工作,气得阿爸大骂了你一顿‘当兵退伍了还不回来’。起初他是日夜的叨念,后来时间久了他也不说了。这回看见你把铺盖行李带回来了,以为你这回真回来了,他高兴得不得了。现在你还要回去,阿爸可能又想不通了。”
但当后来知道可以在家待半个月,父亲也就高兴了一点。而母亲却说有了工作就好,说路远将来可以慢慢调的。“你总算有了行业,当年我为你学生意跑了多少脚头,托姨丈写了好几封信,他们都没办法帮助我们。如今国家安排你到工厂工作再好不过了,工资虽低慢慢会加上去的。”母亲说的和师母一样的。当母亲听说春节过后我仍要回厂,母亲忙替我拆洗被子衣服。
可是我心里很不安,这么多年出去,这么长时间没回来,来了不先到家里,而是先到师父家去;好容易买些桂圆红糖和糖果来,大部分都放在了师父家里,感到太对不起父母了。
但是当我和母亲只两个人时,母亲问我,你怎么行李先来人后来?我告诉母亲,我来到宁波火车站后,先到师傅家里去了,感到带着行李不方便,就把行先带到小店先生家里来了。母亲问我:“你去过师傅家里了?”我点点头说:“是。”母亲看我脸红红的她不解地望着我,我这才转弯抹角地告诉母亲,我去师傅家顺便去看看师傅家的女儿时。
母亲会意到了,母亲微笑地问我:“那女孩几岁了?长得多高了?”我不好意思地对母亲说:“她才十七岁,还在上初中三年级呢。人倒已经长得很高了,已经和我一般高了。”母亲又问我:“她穿着什么衣服?”我说:“她穿着一件旧的棉大衣。”母亲听了脸上露出了笑容,并说只穿一件棉大衣,衣服穿得不算好。这意思母亲大概说她家里可能现在不大富裕了,但是这头亲事我母亲是欢喜的。后来父亲知道了这事也很高兴。
出去五年弟妹们都长大了,两个弟弟已经长成青年了,都会做田头了,成了父亲的重要帮手;大妹已经出嫁,连我入伍时才生的顶小的小弟弟都会叫我大阿哥了;我出去时才三岁的小妹妹,也已经胳肢窝里夹着席草会编席草凉帽了。
父母亲为我回来马上杀鸡买鱼、炒年糕、包汤团给我吃。可是我带来给父母的只有一斤小糖,一斤带壳的桂圆,大部份东西都放在湖头镇了,更没有一分钱给父母。我心里感到十分惭愧和内疚,父母亲越待我好我心里越难受。我本来还是带来不少东西的,足可以使父母高兴一下的,若不是支援雪梅读书,钱都可以给父母一些的,但如今回来却是两手空空。可知为爱是要付出代价的,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一样。
空手回来父母也不怪我,当我告诉父母我在厂工资只有三十元一月,经济不宽裕,又去湖头镇买了一此东西花了一点钱后,所以也没带什么东西来。母亲不但不责怪我,还安慰我说:“如今你两个弟弟都已经大了,家里过得去了。你已经二十四岁了,应该积些钱了,父母没有力量顾你,以后你赚来的钱还是你自己积着吧。”
父母对我是多么地宽厚,多么地体谅和关怀啊!我心里很难过,父母把自己养得那么大,没有一点报答他们,他们毫不怪我,却还这样对待我,我听了更感到羞愧不已。
在家几天,我去了一趟大妹的家,大妹已经有了一个孩子。妹夫家看见我这个大舅子第一趟去,也是杀鸡办饭地款待我。
年里剩下几天,我便到村里村外去走走,访问一下当年的朋友。果然,当年和我同年入伍的已经有好几个在去年上半年就退伍回来了。其中一个原是居民户出去的,可以在城里工作,可是从部队退伍回来之后一直找不到工作,后来去了西北兰州。但是据说兰州天天刮风沙,气候又干燥,生活不习惯,又逃回来了。我感到我在厦门工作比他好多了,心里才开朗了一点。
过了正月初一和初二,我又到钱湖镇去了。师母待我更加客气了,我和雪梅又欢喜地相处了几天,还把我父母知道我们的情况后,告诉我以后自己积钱找对像的话也给雪梅说了。我告诉雪梅,现在父母也支持我俩的事情,安慰她只要好好读书好了,再不要有什么有顾虑了。
那几天我待在哪里感到很愉快,师母不但天天给我吃猪油汤团,糯米酒酿,师父还带我和雪梅到镇小学校去看电影。我到现在还记得,那天晚上我穿着那件尼大衣,雪梅穿着件蓝棉大衣,天很冷,她两手插在棉大衣袋里。电影在中学的操场里放,放的电影叫《三进山城》的故事。天气寒冷室外特别冷,我和雪梅一直并排站着看,师傅在操场里抽着烟走来走去地看,电影看好三个人一道回家来。
到了正月初六,我就离开钱湖镇,到家里再去住几天就准备返厂去。因为雪梅也要开学了,师傅也要去上班,有单位的人都陆续出去上班工作去了,我再待在那里也蹲不下去了。
临行,师母把我送到两眼桥,边走边在后面安慰我说:“家良,你只顾放心去好了,啊,雪梅这个人就算是你的了。她这个人是一个钉一个眼,不会变的,你只顾放心好了。”
“呵,师母正式表态了。”我兴奋地想,“这是师母正式答应把雪梅许配给我了。”我心里感到莫大的慰藉,无限感激师母。
在这之前师母虽然对我好,我以为那或许是出于师徒之情,或是我帮过雪梅一些学费,出于感激之情。我以为我和雪梅私订终身之事师母还不大清楚呢,而今看来她是如此的清楚,仿佛雪梅告诉过她似的。但是我相信雪梅这样害羞的人是决不会告诉她母亲的。可是师母是怎么知道的呢?她是看出来的,还是师母向我借学费时她就有这个打算的?但那时雪梅才十四岁呀,这不可能。那么是现在她母女俩互相默契着?直到后来结婚,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反正我当时总对她们母女俩感激不尽就是了。
我回到老家,在老家又住了几天,临走时母亲带着十七岁的三弟替我挑着行李,亲自送我到北火车站(那时南站还没有开发)。临行母亲看我路费不够,又给我十元钱路费。看我铺盖只有当兵时发的一条薄簿的三斤重的旧军用被,连条毯子都没有,母亲还把她珍藏了三十多年、当年我小舅舅出门用过的一条有须穗的白线毯给了我。怕我在路上饿着还给我煮了二十几只茶叶蛋,还让我带了闽南没有的家乡的年糕和糯米块去。
当乘上火车,列车长鸣一声缓缓地开动的时候,母亲扶着小弟弟眼泪汪汪地向我挥手送别时,我在列车上难过得再也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真是相见时难别也难呀。
和亲人们相聚的半个月欢乐的日子结束了,又要到那遥远的陌生的异乡去了。我是多么地不愿意离开家乡啊,不愿意离开我的父母兄弟,多么地留恋雪梅呀!
但是也正是为了雪梅,为了帮助她能继续上学,我又不得不离开家乡到厦门去重返工厂。要不是为了她,我确实不想回去了,来时我把铺盖行李都带来了,在家乡随便找个工作都行;再不就跟着父亲在生产队种田,虽然辛苦,但却能与家人团聚在一起过愉快地过日子。但如今我却不能这样做了。
车声隆隆,汽笛长鸣,列车越开越快越开越远,我留恋不舍地张望着窗口,眼睛紧紧地眺望着渐渐缩小的母亲和小弟的身影,直到看不见了还呆呆地望着。
当路过姚江清淋渡大桥列车迂回又向西行驶时,又遥见了家乡的影影的轮廓,我遥望着姚江那边那一堆一堆乌瓦粉壁的小村庄,又痴痴地寻觅着我的家乡新张村。从远处望望,感到这个村也像我家乡的村庄,那个村也像我家乡的村庄。但是真的是那一村呢?我也看不准了,反正此时若能让我回去,我顺这条路线过去准能找到我的家。但是列车一个转弯,那类似我家乡的村庄也看不到了,得要一年以后才能重见她了。
好了,离开了,故乡,故乡的亲人!亲爱的母亲和小弟!亲爱阿爸,亲爱的雪梅、师父母!我又只能在回忆里或在梦乡里见到你们了。
我如痴如呆地默默地回忆这半个月来与亲人团聚的美好情景,一路上不想吃也不想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