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我会帮助你的
作品名称:人世间 作者:张良芳 发布时间:2020-09-21 10:16:53 字数:3255
吃过点心,师母叫雪梅带我到卧室里去坐,她自己提只篮子,嗵嗵嗵地到街上买菜去了。
我抬头仔细打量这屋里,五年不见,这里变化不少,原先做店堂兼做作坊的那前半间,被一张篾簟隔开,已租给了当年在石作铺旁开布店的老板住了。而那老板已经逝世了,只剩下他的老太婆和不久才从南京回娘家来做产的她的女儿、一个几年前财金学校毕业的学生。
旁边隔一条小通道,师父家现在只住了那做卧室的半间和后面做灶间的一块两个半间屋了,到街上去就从这小通道走出去。
此刻雪梅陪我来到卧室,只见那卧室似乎也比以前更破烂了。椽子乌泥烂黑,到处是蛛网灰尘。那当作腰折的旧竹簟,也被长期烟薰火燎,薰得墨泥擦黑。破地板七高八低,到处是洞眼,走起路来蓬咚蓬咚地响,一不小心,脚还会踹进破地板洞里去。
房间里一横一竖搭着两张眠床,那张不知睡过多少年旧式凉床上,乱七八糟地堆放着破棉被和大人小孩的破衣裳。挂在床上的那顶花夏布蚊帐已经变成灰黑色了。小眠床是用两条长凳和一块破门板搁起来的搁铺床。搁铺床上垫着一条破席子和和旧棉垫,上面堆放着一条折叠得较整齐的小棉被。我料想这大概是雪梅睡的眠床了。我想不到这样美丽的姑娘却睡在这样简陋的地方。为什么原来租的比较宽缉的房子,现在隔成这样分出半间给人家住?我猜想这不过是为了减少一点房租吧,生活困难了,什么地方能节约一点都精打细算了。
屋里的其他家具,除了这两张破床铺外,就只有一只破衣橱和一张四条腿七歪八斜的破房桌了。我感到在这里当学徒时师父家没有这样寒碜的。很明显师父入社以后当了个普通社员,单靠每月五十六元的工资,境况是大不如以前了。难怪雪梅来信中谈起家里的情况,有时有股凄切忧愁之感。我想这是过度时期的困难,待以后手工业合作社兴旺了工资自然会高了,师傅家生活也会更好一些。
我默默地看了一会房里之后,见雪梅拘谨地立在搁铺床旁边的窗前,静静地望着窗外。我问雪梅师傅在社里的情况,雪梅依旧头朝外地告诉我说:阿爸每天早上七点钟去上班,要到晚上五点半才回来……我问一句,她答一句,我不问她就不说话。看来雪梅对我还很生疏。
我在雪梅身旁默默地望了她一会,觉得师傅家如今这般情况,雪梅待在这样的家里真不容易。我深刻感到,师母当时给我来信,说到雪梅上中学时的困难。此刻感受更深刻了。
这样的家境,也难怪,维持现状的生活已经够艰难了,还要再拿出几十元的学费让大女儿去上中学,师傅不肯让雪梅再读上去,这是可以理解的,我更加同情雪梅的处境了。我默默地下决心,以后一定使雪梅不再受委屈,无论如何,自己在工厂要好好干,要让雪梅把书读上去。
两个人在信中可以无所不谈,是如此的热情和坦率,谁知见面后反而拘谨起来,总是一问一答的,双方都感到很不别扭。特别是雪梅,总是羞怯地一手撑着衣橱门,一手托着桌边低着头红着脸不说话,脚只管在地板上搓弄着什么,问她一句才回答一句,不问就不说。后来我问她学校里的情况总算多说了两句。
交谈了几句后,双方的心就靠近了些,谈话也就自然了些。这时我望着她高大的身躯欢愉地说:“雪梅,你个子长了真不少呀。”
雪梅依旧低着头微微笑着说:“去年做的鞋子脚尖头都顶着鞋头了,这双鞋还是阿妈刚刚给我做的。”
“嗯,你的鞋子,我都可以穿了。”我听了望着她硕大的穿着那双布做的棉鞋的脚说,我心里感到无比喜悦和兴奋。望着雪梅这个当年戴红领巾的小姑娘,五年不见,突然窜成一个高高的大姑娘,怎么不叫我高兴呢?
我在厦门时总感到雪梅还很小,因为从她寄给我的照片上看,不是挂着红领巾就是梳着两条小辫子,看来看去总像个天真幼稚的小女孩,使我总觉得我和她不般配,嫌她太小了。如今回来一看,她已经和我一般高了,甚至比我还高了一点,我真是喜出望外。此刻我感到这趟回来没有白回来,不回来那能看到她现在已经长得婷婷玉立的倩影呢?
好像一个园丁,看着当年的一棵小树苗,如今一下子长成了挺拔的大树那样的兴奋,此刻我望着雪梅已经很高挺但还没有长足的少女的身形——我对她产生了一种更加怜爱和同情的心理。此刻我想到我自己小时候因无钱上学只读了四年书就辍学,以致没有足够的学历,长大后只难能给人家放牛、当学徒,到如今已经当了第三次学徒,生活道路是如此的曲折坎坷。如今雪梅也遇到了我小时候那样的困境,我下决心再不让她走自己的老路了。她又那样的会读书,每学期都名列前茅,多次获得学校三好学生的奖励,我下决心一定要帮她继续把书读上去。
这时我问她:“雪梅,下学期你就初中毕业了,毕业以后你打算考中专还是考高中?”
“阿妈叫我去考中专,好早点出来工作。我也想考中专。”雪梅说。
“中专考的人多,要是没有录取呢?”
雪梅没回答。
“中专没录取,考上高中也好的,继续读上去。”我对她说。
“这还要用多少钱呵,家里这么困难。”雪梅担忧地低着头说。
“我会继续帮助你的。”我热情地望着她说。
“读高中就要到县中去读,要寄宿,每个月都得拿钱去,阿爸的工资只有五十几元一月,屋里五个人吃饭,阿爸再不会让我去读了。”
“没关系,我每个月寄钱来给你。”
雪梅猛地抬起头来,眼里含着泪花,激动地望着我惭愧地说:“那得要拖累你多少年呵!你还有家里。”
我轻轻地抚着雪梅的肩头,安慰她说:“我和你已经是自己人了,你咋还说这种话?你就和我的亲妹妹一样,妹妹读书有困难,做哥哥的能不帮助吗?我家里两个弟弟已经大了,会劳动了,暂时不寄钱去家里也可以过了。只要你肯读,我如今工资虽低,供你读读书还是够的,你就一门心思地读上去吧!”
雪梅抬起头来感激地望着我,无数言语都在她的默默地注视着我的眼睛中,仿佛说,叫我说什么好呢?看来我只有在你的帮助下才能读上去了。
我激情地望着雪梅说:“你会一直读上去,读到大学毕业。”
“这还要读多少年呵?都要读成老太婆了!”雪梅不无兴奋地笑着说。
“再多年数,我也要让你读上去。直等你读到大学毕业之后能在社会上自立。我小时候,父亲替人家做长工,生活艰难,我只读了四年书,如今只能当个工人。希望你将来大学读出,做个人民教师或是医生或是做个工程师,成为一个在社会上有地位的人。”
“不敢想。”雪梅说。但她的眼睛信赖地望着我。
是的,她和她的前辈相差实在太多了!她的父亲是个七岁就放牛九岁就当学徒的打铁匠,母亲是个一字不识的家庭妇女,她能成为我说的这样的人吗?
但是我热情地鼓励她说:“只要你肯努力读上去,就能达到。“
此刻我望着雪梅兴奋得发红的脸和信赖的目光,我感到自己能这样帮助雪梅到底,是一种极大的幸福。我听一个哲人说过,爱并不是索取,而是给予。是的,能够帮助在人生征途上遇到困难的姑娘,使她走上理想的道路,去实现她美好的愿望,这也是自己的一种幸福啊!
这刻上也坚定了自己要回厦门去好好工作的决心。使我认识到,现在自己不仅仅要为自己谋生,而且还要替现在在我身边的这个姑娘负责了。如果我不在厦门好好工作,那么不但我自己生活会成问题。还将影响雪梅的上学和前途了呢。
因此,此刻我决定,从这里回家去,经过城里时,顺便到市里劳动局问问:能不能让我调回来?如果能让我调回来当然是最好了;如果不能回家乡工作,那我就按期回厦门去原厂工作。
当天天快煞暗时,师傅才下班回来,五年不见师傅本来脱了一圈的头发现在已经脱光了,背脊佝偻、满面烟灰,老了很多。师傅简单的问了一下我路上的情况,就到灶间去洗脸了。
这时候,师母已经把饭菜准备好了,还蒸了一壶老酒,下饭有鱼有肉有小炒,弄了一桌子,师傅高兴地亲自为我泻老酒。师母积极地为我挟菜,我不会喝酒,只喝了一小杯就推辞了。师母便叫雪梅给我盛饭来,雪梅盛了满满的一碗饭来棒给我,我吃也吃不完费了老大的劲才吃下去。
夜里雪梅跟妈妈睡在大床上,师傅睡在外间的临时搁铺床上,我睡在雪梅的小床上,师傅家当时的房子小只能这样安排着。要是现在,客人来了得要一个房间招待,像雪梅这样的已经十六七的大姑娘了应该是有自己的房间的。但在当时,在穷人家屋里,一家老老小小就这样的挤着,客人来了,男主人只得让到房间外面去。这是普通老百姓家的普遍现象。
我在湖钱湖镇与雪梅一起愉快地度过了三天,第四天,我便告别雪梅和师父母回到自己的家去,答应春节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