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激动的心
作品名称:人世间 作者:张良芳 发布时间:2020-09-19 09:43:43 字数:3935
送走吴鸿昌之后,我急忙到售票处去买票,买到票就赶快背起背包、带上网袋上火车。
那时候厦门到鹰潭的火车一天只有一班,所以乘车的人很多,上车很挤。我左肩扛着一个大被包,右肩斜挎一只军用包,右手提一只装满白糖、桂园等东西的网袋,前一撞后一碰的。好不容易艰难地挤上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放下,把行李往行李架上搁上。不一会开车铃便响了,列车员把车门都关上,大概列车很快就要开了,列车车厢里的喇叭里唱起了欢快的乐曲。
此刻我坐在车厢里,背靠着椅子,感到如在梦中。这会从请假到出发仅仅用了两天时间,一年多来睡里梦里想着回家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原本一年前就可回去的,因为在厦门参加了工作,如今只能自掏路费回家了。我多么想从此以后不要再回来,但愿回乡能找到合适的工作,我就可以不再回来了。
在这遥远的异乡,举目无亲,语言不通,生活又不习惯,感到待在厦门一个人生活太乏味太清苦了。我现在很后悔,当时真该像那个江苏人那样,在复员大队就当机立断回去。那就没有现在的麻烦了,真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倘若当时回去,说不定现在也早在家乡工作了。如今在家乡有多好,假若在城里港务局工作,节假日从单位乘航船到家里,半天就可以到了。雪梅和父母兄弟在礼拜天也常可以到城里我工作的地方来玩,自己也可以常回家去看他们。
好了,不想这些了,如今也总算可以回家了。这次回去,还没有去信告诉过雪梅和自己的父母,他们见到我突然回去,一定会非常惊喜的,现在再过三天我就可以看到父母看到雪梅了。
正当我在这样胡思乱想时,一会“吭——”的一声巨响,列车震动一下缓缓地起动了。车声隆隆人声喳喳,灯光柔和,车厢内如旅社的小客厅。旅客们忙碌了一阵之后,都坐到各自的坐位上,有的高兴地谈论着,有的还在行李架上跳上跳下搁置自己东西,有的摇摇晃晃地打起瞌睡来。我坐在左边前进的方向,望着车外忽闪而过蒙胧的夜色却没有一点睡意,我心潮起伏,如梦似幻。
五年啊,五年没有回家了,家乡如今到底变得怎么样了?雪梅变得怎么样了?父母老了没有?弟妹们看见自己怕也不认得自己了,自己大概也变了不少,此刻我感到混沌迷蒙。对家乡产生了又亲切又陌生的感觉。来时是集体来的,回去时变成了自己一个人,心里感慨万千。
第二天傍晚在鹰潭下车,要等到第二天早上才能乘上经浙赣线的南昌或广州来的列车,这样我只得在鹰潭站过夜。当时鹰潭也没有旅社——说老实话,就是有我也住不起。晚上我在站边附近买了两个肉包当作夜餐,在茶桶里倒点水喝。这一夜我就在鹰潭车站坐坐站站,站站坐坐,我也不敢打瞌睡,因为我带着这许多东西放在身旁,怕打瞌睡时东西让人偷去。
第二天早晨八点钟总算乘上了经过浙赣线的列车。这就乘上到家乡的火车了。但这趟列车是去上海的,所以我还得在肖山再转车。
乘上浙赣线的列车,距家乡是越来越近了,听到了列车沿途停靠的玉山、江山、瞿州、金华、义乌的站名,我的心就按捺不住了。那是我五年前从舰队的海校毕业由上海进福建时所熟悉的地名,知道这里已经是我们家乡浙江省的地方了。我不时站起来向车外观望。当列车停车靠站走上来的说着金华义乌地方话的旅客时,我都友好地望望他们,感到是那么的亲切。呵,已经到家乡了,我问列车员到我的家乡宁波还有多长时间?那个戴制帽穿黑泥制服的年轻女列车员告诉我说今天夜里就能到。我的心情更加激动起来。
果然,傍晚列车就到肖山站了要转车了。其实去宁波也可以在杭州城站转车的,还顺便可以看一下杭州西湖的风光,杭州始发站的列车空位又多,上去不会那么挤。但那时我不知道,在列车停在肖山站时,我就扛着大背包提着网线袋,肩上斜挎着一只黄军包,随着转车的旅客,艰难地穿过地下隧道拥挤着来到从上海去宁波的列车。在列车上听到沿途上来的那些操着绍兴口音、慈溪、余姚口音和宁波口音的旅客们,我感到仿佛已经见到了家乡人,感到是那么的亲切,真想亲亲热热地和他们攀谈攀谈。问问他们都从那里来又去那里?现在是不是有回宁波去的?这些年来家乡的变化又如何?
当开车途经余姚时,我就贪婪地紧紧地盯着上来的旅客们和看着车外的景物。遗憾的是这时已是夜色朦胧,看不大清景物了。但是我激动地再也坐不住了,又站起来向外伏在窗边张望着。当我闻知坐在我附近的旅客有到宁波站时,我简直如遇到了自己亲戚那样亲切,就主动地和他们攀谈起来。
在沪甬列车上,与邻坐的旅客们谈谈讲讲,列车很快就到了宁波。一会列车车速缓缓地减了下来,很快就要到终点站了。到达我日夜想念的家乡了!我脑海里浮现起一个个家乡亲人们的面貌,并想象着他们在家里的神情。
但是,这时一个问题从我的脑海里跳了出来:我下车后先到那里去的好?我现在仿佛有两个家,一个自己家的家;一个是师傅家白家。从道理上讲,我是应该先回到自己老家先去看自己的父母的,我的父母已经有五年没有看到我了,父母日日夜夜地抬头盼望着我;特别是母亲,自五四年她把我送到东钱湖镇去打铁店当学徒后,我已经六年没有见到她了。
但是,钱湖镇已经五年没见面了的那个少女,又这样强烈地吸引着我,在外地时五年没见也过来了,可是这刻上仿佛再捱一时一刻也熬不住了。我急着想先去看日思夜想的雪梅,我心里责怪自己是个多么不孝的儿子啊!到底去那里的好?心里激烈地斗争着。
理智和情理告诉我应该先回家去看父母,感情却顽强地要拖我去看一个已经长大了的姑娘。
最后一个实际问题提醒我,我带的东西不多,若先回家,在家里留一点,等到师母家去东西就更少了。而如今去师母家已不单纯是师父母关系了,和雪梅关系确定后又是第一趟去,这第一趟去拜访未来的岳父母没有带些像样的东西怎么好进去?即使就在一个地方,第一趟去相亲也得带些像样的礼物进去呢,何况这么四五年没来了的远道而来的准女婿。
我考虑来考虑去,最后决定还是委屈一点自己的亲父母,先到钱湖镇去看师傅母。
火车到达宁波站已经半夜了,虽然离钱湖镇只有三十几里路了,但当时夜里没有通郊区的汽车,我只好找个火车站旁边的蹩脚旅社借个通铺宿半夜。这半夜根本没有好好睡,一时心里激动着,我现在和雪梅已经顶着同一方天了。我的父母兄弟和雪梅此刻已经在十几里和三十几里外睡着,明天上午我就可以见到她们了。我的心里是多么的激动啊!兴奋得睡不着。
同时因在通铺上睡,十多个都是不熟悉的陌生人,混杂在一起进进出出的,我恐怕我带来的桂圆、白糖等一些宝贵的东西稍不注意让人偷走,到那时我怎么空着手好去见师父母呢?因此我虽闭着眼,却非常地警觉,不时地摸摸我放在床边的东西。
第二天一早,我讨了一辆三轮车,用草席包裹着的东西先运到西门外的航船埠头去,找到路过张庄的航船,请航船佬大把我的包裹先送送到张庄村塘河沿以前我学生意过的小店。请我以前的小店老板带个信到我自己的老家新张村,让我家的人来取。当年我在他家学了三年生意,我想我的第一个老板这点忙总会帮的,我们村总有到他店里买东西的人。
然后我便挎了一只军用背包,提了一大挈袋从厦门带来的桂圆、红糖之类的东西,来到江东汽车站,买了去钱湖镇的汽车票,等待下午两点三十分上车。这时一个旅客告诉我的,说现在到东钱湖镇已经有了汽车,不用乘航船了。
我在汽车东站整整等了六个钟头,到下午两点半钟才能上车。
从厦门到宁波也不过两天两夜时间,没想到已经到了宁波,要到钱湖镇去,只有三十里路了,却也要等一天加半夜时间。
到了那里,果见有许多汽车停在那里,我到站里进去一看,里面有许多辆客车。这里有东钱湖客车,还有去东吴小白的客车,我感到家乡发展得真快。
下午两点钟上车,两点半准时开车,乘上钱湖镇的汽车,我更加激动了。这趟车可不是从厦门开到桃园工业区去了,而是从家乡城里开到钱湖镇,再过半个钟头,我就可以见到我几年来日夜思念的姑娘了。
俗话说亲不亲家乡人,甜不甜故乡水,此刻我兴奋地望着车窗外青青的麦苗儿,绿绿的菀豆苗,淡录色的一块一块的草籽田和一个个掠过去的青黄色的村庄和田野,都感到是那么的亲切和美好。我的心里像喝醉了葡萄美酒,感到混沌恍惚,甜蜜和迷蒙。
汽车喇叭呜呜地鸣叫着,不时警告路上行人让路,它隆隆地越过一段很长的朝东的宁穿路,向南转个弯朝着东钱湖方向进发。这里是广阔的鄞东平原和宁波市农科所的试验田,我头转向右面,往南看那山腰上有着蜿蜒一圈竹林的湖山,它已在眼前了。我马上就可以到达钱湖镇见到我日思夜想的雪梅了。可我似乎还有点不大相信,我兴奋得脑子变得一片混沌似乎什么也不想了。
汽车终天开到了钱湖镇。我跳下汽车,把东西放一放。我的胸脯好像有一只小鹿在里面直撞,我需要稳定一下情绪,因此,此刻我的行动反而迟钝下来,真是“近乡情更却,不敢问来人”。我把东西放在地上让别的旅客先一个个向钱湖镇走去。等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先从大衣袋里摸出一块预先准备好的小布头,弯下身,擦了擦那双用部队发的反毛皮鞋再找出五元改制来的高帮牛皮鞋上的灰尘;又摸出手帕来擦了擦脸,然后再用五指梳了一下头发,然后又掸了掸泥大衣上的灰尘。
我的那件泥大衣是在复员大队用二十元钱从一个退伍水兵手里换来的,如今终于用上了。那是由藏青色海军泥制成的,由于平时不大穿压在箱子里,泥毛还发着亮光,前面一排铜钮扣和后腰腰带的两颗铜钮扣,金光闪亮果然穿着十分神气。里面穿着的是一件黄卡其青年装,上面露出一个挺括的领头,这是我退伍后在厦门复员大队时做的。下面穿的是一条脚踝头打过补钉的那条用一套棉衣换来的破泥子裤,但那件泥大衣的下罢巧妙地盖住了那补过了的脚踝头。乍眼看去就是一条裤管肥大的完整的水兵泥子裤。再下面就是那双刚在才擦过的大皮鞋了,这就像个从舰艇上退伍回来的海军水兵了。
现在我掸掸大衣上的灰尘以后,又拉了拉穿在大衣里面的卡其装领子,拉上一下裤子,免得那脚踝头的破补丁从大衣的下摆露出来。手上还戴上厂里发的白纱劳动手套,这才提起东西来,心腾腾跳地慢慢向镇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