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老日子有了新变化

　　姚文国的日子最近发生了一些特殊变化，他开始学佛了。
　　近来他总是皱起眉头抖动着眼皮，有时突然咬着牙从嘴缝儿吸入凉丝丝的冷气，在断断续续回忆自己的大半生，这辈子活在世上，虽然是尽心尽力在做事，认认真真在活人，但天意不公，不尽人意，烦人的事总在发生，闹心的事不断搅扰；绞尽了脑汁要发财，但折腾来折腾去，每次挣来的都是些零零散散皱巴巴的小钱，经不住俩指头一搓，手里从来没厚厚地攥着一把硬铮铮的排着号码“欻欻”响的钱，太让人失望了；在日常生活中自我感觉为人处世厚道，场面上礼数周全，尽管这样，总免不了跟人发生脸红、争执这些不愉快的事，这是为什么呢，是什么玩样儿在我的生活中作怪呢？
　　他翻来覆去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抖开了合住想了无数遍，总也找不到责怪自己的原由，而发不了大财他归结为那句宿命论的老话：富贵在命，生死由天。“对了，肯定是暗中上天的安排。看来我的命相靠我自己把握也就这样了。”
　　突然有一天，他想到了头顶上虚幻中至高至上的神，‘嗳——干脆，超脱凡尘脚踩祥云学佛信佛吧，请一尊菩萨回来，通通仙路，之后再请个仙家。万事求神佛保佑，保佑自己活成人上人，保佑自己万事通顺，保佑自己出门向四方，总有贵人帮。到时候腰缠万贯牛哄哄，厚厚得掖着一本又一本钞票，像子弹袋缠在腰上一样顶力。’
　　于是他往家里请回了一尊菩萨，端端正正摆放在佛龛里，香蜡纸表、灰钵烛台各样贡品一应俱全。每天早晚都虔虔诚诚三炷香，恭恭敬敬三个头，敬佛祈祷，乞求菩萨保佑他财源茂盛达三江，人丁兴旺个儿顶个儿，好日子一天赛一天。
　　自从有了这种神圣的行为，确实给他心理带来了慰藉，神情气色也改变了，心想，‘认真做事就行了，手脚大方的财神会给我拨款的。求佛主祥助吧。’
　　虽然他每天烧香磕头拜菩萨，但看起来没什么发财迹象，可他总感觉周身借助了佛力，好像是什么人在暗里推车，——会不会是好事要来坏事必走。
　　今天上午他又诚心实意地跪在佛像前祈祷求福，心里念叨着：“佛呀，我尊敬的佛老人家呀，您听到我真心实意的话了吧，您能看到我跪在地上的虔诚模样了吧，让祥云悠悠然飘过我的头顶降福于我吧，我想好日子都想了一辈子了，我不能老是空想呀，您给我来点实的吧……”
　　正当他默默地念叨着的时候，耳边传来拍街门的声音。
　　姚文国开了街门，一看走进来一位本村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来喜旺。
　　这位来喜旺瘦瘦的，略显有些驼背，高挑个儿，但有些驼背。虽然年龄三十多岁不算大，但看上去有四十岁。
　　两人走进西屋药房坐下之后，姚文国为把请佛一事尽快传出去，给自己罩上一层神秘色彩，于是他对来喜旺一本正经地说：“你先坐一会儿，刚才我正在佛前祈祷，有些话还没对佛说完。一会儿就来。”说罢他无视来喜旺惊愣的神色走进堂屋，继续跪在佛前默语。
　　来喜旺怯怯地从门上的玻璃窗向堂屋一看，姚文国正闭眼合掌晃脑袋，只见嘴巴动不见声音出。嗯——这让来喜旺一下子产生了对神的敬畏感。他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像是被绑缚了似的。
　　没一会儿工夫，姚文国一身轻松进了屋，对坐在来喜旺一边。
　　来喜旺压低声音问：“你刚才在佛像前说啥呢？”
　　姚文国立刻现出“痛苦”的表情，转身对着堂屋摆佛像的方位闭上眼，双手合十抬起来，转过身对来喜旺说：“喜旺，神仙的事不该你问。”
　　来喜旺顿觉心虚犯错，不自觉以手捂了一下嘴巴。
　　姚文国微微一笑，热情地开始询问：“今天是不是来看病？”
　　来喜旺皱皱眉哀叹出一声长长的‘对——’。
　　姚文国把脉垫儿摆放下，几个手指按在他手腕上，眯起眼睛纹丝不动，开始感觉脉象过心。大约过了两分钟，他面无表情，点动一下脑袋又示意换腕。
　　把完了脉，他心事重重地推开脉垫儿，稳稳地转动着脑袋，仔细观察来喜旺的面部，皱了皱眉又松开，之后才开启焦渴似的双唇缓缓地说话了：“伸出舌头我看看。”
　　来喜旺撅起下巴“嗯”地一声伸出舌头，姚文国皱着眉头，双眼叭眨叭眨看罢，闭了一下眼睛吸了半口气闪停，又睁开眼说：“你说，这些日子哪里不舒服？”
　　来喜旺唉声叹气，眉头上绾起个肉圪瘩，实在感觉一言难尽：“唉——要说我这个病也不叫个啥病，吃饭也行，就是睡不着觉。我爹那会儿经常说我，‘能吃饭就没病。’可我就是头晕眼花睡不着。饭量也不如从前了，我知道，吃啥都不香。”
　　姚文国一听，“噢——”地一声将声音又收回到喉根，那样子是在说，他完全明白了。
　　这位前来就诊的男人来喜旺，全家几口人都在农村生活，都是老实本分为人过活儿的庄稼人，是位善于经营农家生活结构的一家人。本来挺好的热乎小日子，不料想事出有因，头脑一冲动，摊上了大麻烦。
　　来喜旺的老爹六十多岁，身体仍是很好，在农村当庄稼人还属于半“壮劳力”，对二十四气节气象的把握，和什么样的土地今年种什么样的田禾，如何打理如何经营心里有数，在土地上做文章可算是行家里手；老母亲里里外外一把手，家里的内务活儿主打，外面的活儿也能插得上手助得上力；妻子吃苦耐劳，下地干活儿顶大半个男人。一家人的生活过得是芝麻开花节节高，有滋有味有情趣。
　　来喜旺是他爸妈结婚后，盼了五年才生下的独子，高中没毕业就跟着父亲经营起农家的生活。这年轻人先天就附有伺弄庄稼的天赋，一上手干活儿就不差于父亲的老一套做法，他的新想法总是能胜出普通农民一筹。
　　随着改革开放意识对这一家人的不断深入影响，使这个家庭的生活结构开始发生变化。
　　来喜旺首先买了一台小四轮拖拉机，一边给人们拉砖、拉煤、拉石头赚外快，一边为家里做农活儿，咚咚的拖拉机声尽显生机勃勃。小日子很快就过成了当时的富裕标准——“万元户”。
　　那年头的万元户是人们叫得响亮的一个令人羡慕的数字，是普通人可望而不可及的追求，是成功人士的代名词。
　　来喜旺婚后的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一家人辛勤劳作早出晚归欢天喜地，真真切切体会到了责任田到户给他们带来日新一日的快乐。日子要就这样过下去，那一定是顺风顺水日渐攀升阳光灿烂；但来喜旺是个有改革思想意识的中年人，不会固守现状，是个在城里读过初高中的有开拓进取精神的年轻人。
　　他眼看着那些买大车跑运输的人腆着大肚子，嘴里叼着烟卷儿，脸膛黑红油亮，咳嗽一声底气十足，连吐痰的声音都能吓飞树上的麻雀。看着人家都发了横财，天天能大把地往腰里装票子，他感到不自在了，冥冥中似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引导，心里像钻进了毛毛虫开始痒痒了，皱起眉头琢磨自家的光景，要就这样老在地里弄庄稼，腰酸背困胳膊疼不说，关键是来不了大钱，这半塘水什么时候是个满呢？怎么地也是活着，为什么不能活得好点呢？怎么老要低下头干活儿仰起脑袋羡慕别人呢？为什么我非要把太阳从东山背到西山受这个罪呢？不行，这得变！
　　于是他聚集全家人坐下来开了个研讨会，说出了他心里的困惑和他人致富令人羡慕的亮点。
　　全家人听后都“嗯嗯”地点头深以为然。于是决定找亲戚找朋友凑钱，买大车跑运输。
　　首先把原有的那台小四轮拖拉机卖掉，再把这些年积蓄的家底全部拿出来，又外借了八万多，一辆崭新的，威风凛凛的淡蓝色东风大卡车虎虎势势买回来了，“嗡嗡嗡”开到村口还没到家门口，便引来了呼哧带喘的、眼睛里放射着惊喜羡慕光芒的村民围观。
　　那辆大卡车现在看来虽然体积不算很大，但那时候那就是最大的车，为此来喜旺把院门顶子都挑了，拆了一段墙焊上大铁门。那东风大卡车停在农家院子里简直是个威猛逼人的庞然大物，虎虎势势昭示在人们面前，引得全村人咂赞不已，赶集似的陆续都来看车。
　　他们一家人更是兴奋不已地围着令他们欣喜异常的大卡车里里外外转看了好几天。
　　但时过不久，冥冥中幽幽然有种看不见摸不着却令人心悸的莫名的惶恐感罩住了这个家。
　　来喜旺找亲戚托朋友，四处打探找活儿干，竟没揽成一桩长久的运输买卖，零星接点小活儿那是杀鸡用了宰牛刀，一年干下来挣的钱还不够养车的基本费用。
　　这下全家人都渐渐地发慌了。这买车钱的百分之八十是借下的呀！人不着急钱催人哪！老父亲为儿子这事愁得睡着了眉头上都绾着个疙瘩。第二年刚过了正月十五，十六大清早一起床，老人家突然间眼前发黑天旋地转失去了知觉，得了突发症——脑溢血。治愈后再不能下地干活儿了，反倒成了家里的累赘。
　　别看老妈腿脚利索，让一个病人就拖住了身子耗尽了精力。一把愁锁“咔哒”，锁在全家人心上。
　　自从有了这辆车，来喜旺干农活儿已不在心上，在车上。地里的庄稼搞得一塌糊涂，苗目不齐野草疯长，野猪拱了地也是哀叹一声闭闭眼算了；虽然看起来没误农时，但应了农民说的那句嘲笑话，人哄地皮，地哄肚皮。反倒老婆成了地里的一把手，再说一把手她也是个女人哪，不能当主力。
　　愁眉苦脸熬过了两个寒来暑往秋去冬来，全家人眼瞅着院子里这个庞然大物（大卡车）就像头上压着山，背上背着墙，手被“磨扇”压住了一般。当初一个心眼儿要发大财，如今别说挣钱，这么多的外债拿什么来还呀！亲戚朋友拉着脸催债上了门，他们拆东墙补西墙，陪着笑脸欠人情。这事把来喜旺愁得茶饭不思，夜不能眠，精神状态像霜打了的茄子，越来越朽越来越蔫儿，大有陷入泥潭的求救之感。
　　今天他无精打采走进了姚文国家的门，想换换心情一吐为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