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险丧马车轮下

　　时近中午，座落在三岔河口的宫北大街，熙熙攘攘，好不热闹。沿街上，摆着各种货摊，你喊我叫，极力招揽顾客。距此不远，便是香火不断的天后宫，里面供奉着海神娘娘。
　　华欣头戴台湾草帽，身着西服革履，信步走在大街上。他几乎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东奔西跑，走访了十几家制做绢花的作坊，结果一无所获。他初步认定，那种粉红色的绢制桃花，系作案者自己所造，与那些作坊无关。此时，他感到有些疲劳，便抬腿走进了天妃楼饭庄。
　　这家饭庄并不很大，却已挤满了人。华欣嫌楼下人声嘈杂，就径直来到楼上的雅座。他拣了一个清静的地方坐下来，便见一个身穿考纱中式短褂，脚蹬半旧靸鞋的黑脸大汉，来到他面前一抱拳，说了声“打扰了”，便在他的对面坐下来。华欣没有介意，向堂倌随便点了两个菜，并顺手从怀里掏出一张刚在街上买的《振报》，漫不经心地看了起来。堂倌刚要问黑脸大汉用什么菜，却被他挥手赶开了。
　　“先生，”黑脸大汉冲华欣问道，“看你的装束，好像是从租界那边来的人。不知是来娘娘宫进香，还是来三岔河口闲逛？”
　　华欣隔着报纸露出了半张脸，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黑脸大汉，说：“彼此彼此。”
　　黑脸大汉微微一笑，说道：“我这身打扮，难道像租界那边的人？”
　　“这还用我解释吗？”华欣把手中的报纸放在桌子上，说，“你虽然是中式短打，身上却冒出一股法国香水昧儿。而你的气质，又不像是花花公子。除了租界地的保镖或警探，中国地面的武林中人是不喜欢喷洒这种香水的。”
　　黑脸大汉问道：“请问，你何以知道我会武功？”
　　华欣淡淡地笑道：“且不说你坐在那里的一副架势，单凭你说话时气出丹田，洪亮有力，没练过功夫的人，安能如此？”
　　黑脸大汉拱手说道：“华欣先生，你不愧是津门名探，果然很有眼力。兄弟实言相告，今日与你在此幸会，并非偶然。”
　　华欣一怔，随后笑了起来，说：“原来你一直在跟踪我。”
　　黑脸大汉说道：“自从昨晚吉野川秀去府上拜访，你就被置于严密的监视之中了。因为我久仰你的大名，所以才特来向你提出忠告。趁你还没有卷入激流旋涡，务请悬崖勒马，否则就会大祸临头。”
　　华欣听罢一惊，忙问道：“请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黑脸大汉说：“你不必问我是谁。”
　　华欣冷笑着说道：“想必你也知道，我既为私人侦探，便时常生活在危险之中。在我的字典里，从来就不认得‘畏惧’二字。你的好意，我心领啦！”
　　“华先生，”黑脸大汉意味深长地说道，“自古以来，忠言逆耳。望你好自为之，免得日后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说着，他站了起来，“兄弟告辞啦!”
　　没容华欣做出反应，黑脸大汉便扬长而去。华欣望着走下楼去的黑脸大汉，心中疑窦顿生。莫非那人是桃花党徒，特来向他发出警告？想到这里，华欣忙从怀里摸出一张钞票扔在桌子上，匆匆地奔下楼去。
　　狭窄的宫北大街，行人如蚁。华欣压低了礼帽，暗暗地跟踪着那个黑脸大汉。然而，在这样的一种环境下盯稍，是非常困难的。跟近了，容易被对方发觉；跟远了，又担心丢失目标。因此，华欣十分小心，两眼始终不敢离开黑脸大汉匆忙行走的身影。好几次，他都撞在行人的身上，连句道歉的话也来不及说，就走了过去。
　　走在前面的黑脸大汉，几次回过头来，似乎发现有人跟踪，脚步越来越快了。此时，路上的行人仿佛也突然增多，常常挡住华欣的去路和视线，等到华欣好不容易追到宫北大街的尽头，却已经不见了黑脸大汉，华欣感到有些沮丧，多年的侦探生涯，本来练就了他的跟踪术，今日却显得这般笨拙。他甚至怀疑，在那些挡住他去路的行人当中，说不定就有黑脸大汉的同党。
　　突然，黑脸大汉的身影又在行人中出现了，正向官银号的方向走去。华欣顾不得多想，使急忙尾追上去。这一带，是个车水马龙的交通枢纽。汽车、马车、电车、洋车、手推车、三轮车，混杂在一起，东西南北来往不断。再加上乱哄哄的人流，简直让人眼花缭乱。华欣担心便道上的行人给自己造成麻烦，便索性走在便道下面。他打算靠近黑脸大汉之后，再利用行人的身体掩护自己。就在这个时候，华欣突然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他猛地收住脚步回头去看，只见一辆奔驰的四轮马车向他冲过来。没容他抽身躲开，高大的雪青马已经冲到他的面前。此时此刻，躲闪已经来不及了，眼看他就要被奔腾的惊马撞倒，四周顿时晌起一片惊呼声。说时迟、那时快，华欣纵身往上一窜，双手紧紧地抱住了马的脖子，整个身体立时腾空而起。雪青马发怒地打着响鼻，把华欣拖出了十几米远，才骤然放慢四蹄停了下来。这时候，一名维持交通的警察跑了过来，见华欣的穿衣打扮，便冲马车夫瞪起了双眼。马车周围也拥来一群看热闹的行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可是，身板结实的马车夫，却高高地坐在马车上，非但不向华欣说一句赔礼的好话，反而却闪着一对凶恶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华欣。群众被激怒了，纷纷指责马车夫。
　　“混蛋！”警察也受到了气氛的感染，更想讨好衣着考究的华欣，便冲着马车夫大声叫骂道，“你小子喝了王八血，活的不耐烦啦!从哪套来的野马，专往人身上撞？滚下来，跟我去局子！”
　　然而，马车夫并没有被警察的气焰吓唬住，却蛮不在乎地抄起了马鞭子，那情势好像警察再骂下去，他就要把鞭子抽过去似的。警察一瞧见马车夫的架势，心里发虚，自己先软了下来。他倒不是怕马车夫的鞭子，而是怕马车的真正主人是个有权有势的大亨。群众中偏有好管闲事的，见马车夫一副蛮横无礼的样子，便哄闹开了。一时间，人群越围越多，交通被堵塞了。只听得人声、车声、喇叭声，响成了一片。
　　华欣在起哄喊叫的人群中，显得十分冷静。他慢慢地点燃一支雪茄，然后平静地看了看马车夫，便向人群外面走去。
　　“喂，”一个愣头小伙子一把扯住了华欣的胳臂，有些气愤地嚷道，“你这位先生，也太窝囊啦！他用马车撞你，却连句好话也不说，你就这样便宜了他？妈的，他要敢用鞭子抽你，我们替你揍他！”
　　华欣笑了笑，说：“小哥，谢谢你的一番好意。不过，马受惊也是常有的事，何必跟他过不去？再说，我并没有受伤，就由他去吧!”
　　小伙子一听也泄了气，鄙视地瞪了华欣一眼，这才松开手。华欣连头也没回，便挤出人群走了。警察见华欣无意追究马车夫的过失，也乐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忙吆喝着驱散瞧热闹的人群，放走了马车夫。
　　其实，华欣虽然表面上显得很平静，心里却窝着一肚子的火。明明知道马车夫有意制造车祸，妄图置自己于死地，却只能违心地开脱他。如果不这样做，势必会给自己今后的行动带来更大的麻烦。甚至于连眼下这一关，他也逃不过去。谁敢说在那些围观的人群中，没有磨拳擦掌的同党呢？想到自己刚刚开始着手侦察神秘的“桃花党”就险些遭到对手的暗算，的确太窝囊啦!然而，由此可以联想到，“桃花党”的势力和能量，竟是如此之大。此刻，他才真正意识到，他接触了一个十分复杂而危险的案件。倘若今后稍有不慎，很可能就会在他们的手中丧生。也正因为如此，华欣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心，非要揭开“桃花党”的秘密不可。
　　华欣走在便道上，十分警惕地注意着身边过往的行人。他明白自己已经置身于别人的秘密监视之下，随时都可能发生意外的事情。这时候，一辆响着铃铛的黄牌电车在几步远的站头停下了。华欣环顾了一下左右，一个箭步跳上了电车。
　　有轨电车“叮叮当当”地开动了，华欣靠在车门处，总感到有一双眼睛在暗中向他窥视。这使他感到很不自在，便极力四下搜寻，却始终未能发现目标。多年的经验告诉他，暗中监视他的那个人，必定受过严格的训练，否则很难逃过他的眼睛。
　　黄牌电车进入租界之后，在劝业场的站头上，华欣突然跳下了车，然后疾步混入了人群。不一刻，他就走进了人头攒动的闹市区，沿着葛公使路，向老西开天主教堂的方向走去。直到相信身后无人跟踪，才拐到沙大夫路，步入名闻遐迩的丰泽园饭庄。
　　华欣一闻到“狗不理”包子的香味儿，顿感饥肠辘辘。可是，当他来到楼上雅座刚刚坐下，便有一位肩背照相机的漂亮女郎，笑吟吟地走过来。
　　“你好，密斯脱华！”
　　华欣抬头一看；原来是《庸报》女记者梅亚男在向他打招呼，心里便感到不快。但出于礼貌，只好站起来佯装热情地向梅亚男伸出了手。
　　梅亚男握了一下华欣的手，说：“见到你，我很高兴。”
　　“梅小姐，”华欣的语气显然有些冷，“你是自己用饭，还是和我一同进餐？”
　　梅亚男反问道：“你说呢？”
　　华欣说：“我因为有事不能在此耽搁太久，只怕梅小姐尚未用完饭，我就得离席而去。与其使你扫兴，不如……”
　　梅亚男莞尔一笑，说：“如此看来，你对我的宿怨还很深呢！”说着，她把照相机往桌上一放，便老大不客气地在华欣的侧面坐了下来，“华先生，我就真的让你那么讨厌吗？”
　　“请原谅，”华欣无奈只好坐下说道，“干我们这种行当的人，最讨厌的就是记者。只要叫你们捕捉到一丝风声，就会在报纸上大肆渲染。你们只图一时的痛快，从不顾及将给办案人带来多大的麻烦。”
　　梅亚男意味深长地说：“华先生，只怕你是言不由衷吧？”
　　这时候，女招待送来了菜谱。华欣原本不打算点菜，只想吃上半斤“狗不理”包子，就离开这里。眼下，身边坐着梅亚男，只好打消原来的想法。他接过菜谱，顺手递给了梅亚男，以表示礼貌。梅亚男也不推辞，却把菜谱随手放在了一边，然后不加思索地点了四个菜。那些菜，全是华欣爱吃的东西。女招待记下菜名后，便离开了餐桌。华欣对于梅亚男入微的体贴，嘴里不说什么，心里却有些过意不去，那脸上的表情也就温和得多了。
　　“华先生，”梅亚男说道，“其实，你之所以讨厌我，无非是因为我是《庸报》的记者。可是，你怎么能把过去的友情，一古脑儿抛到脑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