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夫妻俩干了一仗

　　桃儿打了场摆子，瘦得皮包骨。可巧两颗大门牙齿半夜里也掉了，再加上头发又稀又黄，左边额头不知是被蚊子还是跳蚤咬了，从一个小红点点迅速长成了一个脓包，又红又肿，硬生生地摆在她的眼眉上。
　　六月里的一天，下起了暴雨，暴雨过后又是小雨，小雨下着下着天晴了。
　　队长通知社员们下午不上工，每家出一个男劳力到张守富家门囗去宰牛分牛肉。水远翘起腿子闭着眼睛歪在堂屋里的一把椅子上睡觉，彭老幺虽然极不愿意去参加杀牛，但他看女婿没有一点出门的意思，只好自已去了。
　　三秀难得有不出工的时候，她要妈带上几个娃儿出去溜一圈。便拿出家里晒干的艾叶给两个妹妹的房里熏一熏，杀杀虫祛祛湿。
　　从房里出来后三秀对水远说，你上街去草市买两根竹子回来劈了，我们用绳子固定好加到妹妹们的床上吧。床太窄了，她们又长大了些，大贵到了挨黑儿总是爬到她们床上去睡。前天大半夜里掉到地上哭啊喊的，你只当没听见！
　　水远闭着眼睛似睡非睡，他的两条腿互换了一下，又重叠着放在小板凳上，他闭着眼只当没听见。
　　家里很安静，静得雨水从屋檐上滴下来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隔壁大癞子家的狗趴在大门口的地上沉沉地进入了梦乡，它嘴里有口水流出来，说不定是在梦里啃骨头哩！
　　奶巴子有三四个月了，她睡在大门旮旯里的竹摇篮里。偶尔有几只红头苍蝇飞來飞去，交头接耳在她脸上身上亲个不停。
　　三秀用脚踢一踢水远的鞋，柔声说：“喂，买竹子去！你能不能做出一个哥哥的样子啊？过段时间又要割谷挑稻梱，哪还有空儿！”
　　宋水远一脚蹬翻小板凳，干脆爬到床上去睡觉。他嘀咕道：“我是个什么哥哥？裴五儿才是她们的哥哥，那小的看到他亲热得不得了！哼，她们有爹又有大哥，哪里轮得上我买竹子！”
　　三秀有些恼火，她的嘴巴可不是吃素的，她听了男人混帐话，立马反击道:“哦哟，你不是桃儿的哥哥，那你是不是大贵的爹？你好意思跟我哥比？前些天桃儿打摆子，爹背她去大队卫生站打针，一连五天！你眼瞎了？板凳咬到你屁股了？”
　　水远刚吃饱了饭又小睡了一会儿，正愁力气没地方出。他冷笑一声大声吼道：“我是不能跟裴五儿比！五儿多能干，做的大房子给你们一家人住，把你爹妈哄得团团转，倒口湾的男的女的个个都说他好。好就好到底呀，哼！往鞋底子下抹几滴油，带着女人娃儿一阵风儿跑掉了！”
　　三秀说:“是我爹要他们回去的……哥不是你说的那么滑头！你是不能跟他比！”
　　水远就说:“反正我怎么做都不如他裴五儿。”
　　
　　两个家伙爆发了三秀满月后第一次争吵。吵的内容不断增加，牵涉的人也越来越多。很多过去的事被翻出来喷一喷唾沬，有些反复纠缠不清的话题非要弄清楚不可！
　　水远已经从床上坐起来了，他气鼓鼓凶巴巴地说:“你以为我来了几年了讨了什么好？一年上头累得腰都伸不直！上前年分红，你爹给我二块钱！你说够不够扯条裤子啊……我住这屋里就像借他裴五儿的债一样，人前人后都抬不起头说不起话！”
　　三秀气得喉咙里头发干，太阳穴一跳一跳地扯得眼皮子就跟着跳动。她冷笑道:“你好意思说分红！你去队里查一查，翘巴子每年的工分都比你多……你没脸住裴五儿盖的房子，你有本事自已盖房子啊！”
　　两个人吵着吵着就吵红了脸，吵得脖子上青筋暴暴的。不出口恶气不刺伤对方的心口谁也不罢休！摇篮里奶巴子醒了，“呜一哇”，“呜一哇”地哭个不停，狗也抬起头来圆睁着眼睛嗷嗷叫。
　　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吵着吵着，吵得膨膨作响火冒三丈！宋水远绕了一大圈后还是提到了当兵的事，提到当兵他就咬牙切齿。他说不是你屋里的老狗日的，我是现在这样子吗？早就当兵去了，户口都转走了，说不定还提了干呢！
　　三秀脱下一只鞋子掷过去：“你骂哪个老狗日的？你到我屋里來时，张开腿子甩着两只膀子，就是胯巴里带了根棍子！你有什么资格骂我爹？他五十几岁了队里挖河耕田家里挑水种菜，哪一样缩过肩膀头子……你年轻轻的，上堤挑土装肚子痛，田里割谷说屁股头长东西，呸，你个撮白聊谎好吃懒做的东西！”
　　要是平时两个人闹意见或争吵的时候，吵到一半或眼看着就要把事情闹大时，三秀总是忍气吞声甘拜下风一一要么她笑起來去掐水远一下表示和解，要么她用牙齿锁住嘴巴低头认输！在家招女婿的姑娘，你不能让爹妈跟着呕气让两个妹妹受惊吓是不是？
　　这一天三秀以为就他们两个人在家，她可以扬眉吐气伶牙俐齿好好地吵一架，她要把男人好好数落一番。不曾想宋水远在往日的吵闹中锻炼成长，养成了慷慨激昂战无不胜的战斗作风。当三秀用一只鞋试探着打掉他大男人的威严时，他呲牙裂嘴从床上跳将下来，抡起拳头就要打三秀！
　　
　　隔壁大癞子的妹妹楝果子离得近耳朵尖。她甩了根辫子踮着脚，扒在他们窗户跟前听一听。她估摸着两个人差不多要打起来时，便走进门去壮着胆子对三秀说，姐你们不要吵不要吵吓着娃儿了！然后抱起奶巴子招呼着狗，一起去杀牛的地方找幺爹去。
　　彭老幺本来端着一个大脚盆接牛血，那殷红的血像抽水机一样往外喷。当牛的眼睛慢慢地合拢时，围观的人们惊叫着说有眼泪水从牛眼睛里流下来。彭老幺心里一酸，声气颤颤儿对它说：“老伙计，你的苦受够了，放心地走吧！”
　　他想起今天早晨队长告诉他的话，牛病了只剩下一口气了，趁它没死杀了算了！大队要派专人来处理这件事的。张守富这次是破坏生产罪加一等，挨斗是免不了的。可巧上半个月是你家喂的牛，听口气他们也会调查你，这次肯定要上纲上线翻老帐……老幺你得有个心里准备呵！唉！
　　小牛儿在牛栏里“哞，哞”地叫着妈妈，一声比一声悲哀。老牛被三四个大男人压制着，其实不需要那么多人一一它病得奄奄一息，已经四，五天不吃草了。它听到小牛的呼唤，拚尽最后一点力气蹬一下蹄子，回应一声它。
　　这条老牛是三年前队长在街上交公粮时，用两麻口袋稻谷换的。卖牛人称这头母牛病了不吃草了干不动活了，想卖了它买头小牛犊回去，养大后耕田犁地。
　　队长把它牵回来，交给大林他爹悉心养护调整，他请兽医熬两付汤药给它喝了。没想到这牛活了过来，身子骨一天比一天強壮了，毛也顺滑了很多，眼睛也清亮了。倒口湾终于有了自已的耕牛。
　　去年春天，大林爹看它哞哞地叫着眼巴巴地盯着远处，便把它赶到贺家头的牛棚里过了一段时间，等它肚子大了起来再把它接回来。不知道是它年龄大了的缘故还是另外一头小牛被贺家头留下的缘故，它生下两头牛犊回倒口湾又病倒了。
　　轮到彭老幺喂它一个月的最后几天里，有一天早晨张三五牵它去耕了田，它一口草也没吃，累得直喘粗气。当天晚上牛就歪在树桩下口吐白沬起不来了。队里只好又给它灌草药。
　　等张守富把它牵回去喂养一个月时，它走路都歪歪倒倒了。
　　彭老幺心里像刀割一样疼，他抬头看看天，却见身边的大楊树遮天蔽日，雨后的风吹动着它的枝枝桠桠，有几滴冰凉的雨水和午后阳光从树叶上漏下来，滴到他苍老惨白的脸上。
　　
　　不知是谁在背后扯他的衣服，彭老幺扭头看时，见楝果子揣着小奶巴子挤到他旁边来了。他挤紧眉头正要说什么，楝果子抢先一声低声说道:“幺爹，你快回去呀！你屋里的两个吵得好凶，水远哥好像要……要打三秀姐，正好我一步走进去了！”
　　彭老幺放下盆子直起腰来，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摔倒。他压住心里的怒火，把手上的血水往衣服上擦一擦，捶一捶发麻的病腿，一路小跑奔家里而去！
　　
　　桃儿和几个女娃儿在张守富屋旁边的巷子里跳甩甩绳子。今天杀了牛，晚上家家户户都有香喷喷的牛肉吃了。一场大雨把天地间的酷署闷热冲刷得干干净净，杨树上的紫色花儿那淡淡的香味弥漫在空气里，像妈妈做的袱汁酒一样香醇。女娃儿们边甩绳子边唱歌，她们是多么的快乐呵！
　　轮到桃儿了，她撩开额头上汗湿的头发，和紫荷一起把绳子甩起来。另一个女娃在绳子中间左右跳动着。
　　桃儿张开没有门牙的小嘴巴，高兴地唱道:“爹又麻，妈又麻，养个娃儿瓜溜哒。瓜溜娃儿白又胖，丟进嘴里脆又香！哈哈哈，花生颗颗脆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