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九

　　在这一下午，我始终跟在“二师兄”身边跑前跑后，忙前忙后。不仅因为跟他在一起有种“合肥”的喜感，并能够稍微减轻些我因肥胖而导致的自卑感。同时，我觉得“二师兄”也非常有趣，虽然远不及我之嬉笑怒骂，极尽调侃之能事，却也常露笑面，甚是健谈。而最重要的一点则是“二师兄”不似以往我碰到的那些所谓的老师傅，动辄双手一背，一副专家大师的高傲姿态和嘴脸，只管动动嘴皮子，连手都懒得伸一下，完全把我当成了全职替身，出力出汗的活儿通通指派我去做，他则只管完成班时，拿钱下班即可。“二师兄”可不是那样的人，可能也跟他的水平和级别没到那个层次有关吧，他会亲力亲为，无论是异常抠手的小件的组装，还是整板大件的整合，除非缺诸如螺丝钉，或其它配料需要我跑到物料箱里找，再不就是因护板太大太重需要我帮忙扶着，不然他轻易不会主动招呼我，平常的时候他只管一边干活儿，一边与我闲聊。
　　我自然不好得便宜卖乖，安得清闲自在，忍心看他一个人一边流汗擦汗，一边屈身苦干，便会主动帮着他干。一来是出于对朋友的关心和不忍，再一个我可不会像其他临时工那样不出微力，若非领导或老师傅声色俱厉指责叫嚷，只想着到处兜兜转转，混工时赚钱。虽然张光明说得已经很清楚了，三月三十一号的今天一整天不给我们记工时，算工资，但既然来了，就得有一个干活儿的样子，总不能因为不记工时，不算工资就明目张胆的混吧，这种事我可干不出来。
　　小到机器设备上的四面折页门的感应器，大到机器设备的整体框架的组装，细微处有一些极小零部件的安装。本来零部件就小得可怜，结果再看固定它们的螺丝钉，就更是小得可怜了，只需用１．５号的内六角螺丝钉固定，这可难为了“二师兄”，他那双跟我一样的肉肉厚厚的大手，跟平常的水笔一般粗的大拇指和食指需要捏住那一个个都１．５号内六角螺丝钉，穿过小零部件一角的一个眼位，触碰到机器设备铁板上的螺丝孔，最后拧紧。由于位置抠手，缝隙狭小，即便是作为斫轮老手的“二师兄”也深感力不从心。第一回螺丝钉掉了，在地面上寻找半天，第二回螺丝钉又掉了，“二师兄”干脆重新拿个１．５号内六角螺丝钉尝试，结果又掉了。尝试了好多次，总算是把固定这个小零部件的四个１．５号内六角螺丝钉给固定上了。
　　看着“二师兄”满脑子兀自滴落坠地的汗水，我的心里很不好受，却又很想笑，悲与笑的结合使得我的面部表情就跟憋了半斤尿似的纠结通红。
　　“这活儿干的，可真挺辛苦的啊。”我没有最先发出取笑的一面，而是将感伤的一面抒发了出来。
　　“其实累倒是不累，就是憋屈，这活儿它抠手。”“二师兄”兀自用毛巾擦拭着汗水，说。
　　“都这么抠手吗？”我问。
　　“当然不是，不过抠手的地方也不少。一会儿还有呢。”“二师兄”说。
　　“还有？哪儿啊？”我问。
　　“上面的感应器啊。”“二师兄”说。
　　“感应器也得用１．５号的螺丝？”我问。
　　“那倒不用，２号的就行。”“二师兄”说。
　　“２号的也不大呀。”我苦笑说。
　　“行啦，比１．５号的不是强多了嘛。”“二师兄”说。
　　“那倒也是。”顿了顿，我实在是难以面对“二师兄”之拼命狠擦额头脖颈之汗水的样子而忍俊不禁，便笑说，“你这活儿可以呀，吹着空调（由于三月末的苏州已是热得不行，车间里的中央空调吹送的都是凉风）还能把肥减了，牛逼啊，‘二师兄’！”一边说着，我还一边拍打着“二师兄”的肩膀，以示鼓励与支持。
　　“你给我滚犊子啊。首先，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许叫我‘二师兄’，我不管你心里面是怎么想的，可当着我的面不能说，听清楚没；其次，你居然敢看我笑话，行，一会儿我也让你知道知道这个笑话并不好笑；最后，我这有内六角扳手，一会儿我倒要看看你是怎么固定感应器的。”“二师兄”气鼓鼓地说，并示意我到货架上的物料箱里取出八个感应器来；然后再到螺丝货架上取出一些２号内六角螺丝钉，以及一些２号螺母和一些２号垫片。
　　一个机器设备四面开门，一面两个黑色小型感应器，一共就需要八个。由于要固定在门框的上部，那地方已经由发货商打好了孔，我们干组装的只需要将感应器固定在指定位置便可。可说起来容易，实际上操作起来却很难。首先，门框的设计不是单一的一张铁片，而是有棱道的，而感应器需要固定在内道铁片上，以免经常开关门会磕碰到，这样一来便增加了安装的难度；其次，感应器和内六角螺丝很容易搭在孔位处，关键是另外一边不足一厘米宽的棱道内要先上垫片，再上还没棉签头大的２号螺母，还得将螺母拧紧，不能让感应器来回晃动，耷拉着。一边需要用内六角扳手拧紧螺丝，一边还要用尖嘴钳死死钳住螺母，防止它打滑或是转动，否则的话，那边再怎么拧螺丝也拧不紧；最后，一台机器设备上需要安装八个感应器，就是十六个２号内六角螺丝，十六个２号垫片，十六个２号螺母，十六个这样的工作流程。听“二师兄”说，我们这一下午至少要完成四台机器设备上的感应器的安装。四台？我的天啊，我竟不敢往下再累计，再运算了。
　　“怎么，挺舒服吧。”“二师兄”笑说。
　　“舒服个屁！”
　　我一边掫起半截袖将脑袋裹住，用力擦汗，也不怕露出大如锅盖的肚皮，一边横了“二师兄”一眼，冷冷地说。
　　我真后悔，为什么今早没有带条手巾来呢，可能是浑以为这里的工作虽然忙碌了些，却断不至于会累到汗流浃背吧，毕竟张光明不止一次说过车间里全天空调，而且没有重体力工作。岂料，这类异常抠手的活儿比之绝对的重体力活丝毫不逊色，照样能让人汗流浃背，虽然不是极速的体力上的消耗，却是焦急的精神状态与一再气恼的挫败感的完美融合，杀伤力同样不小。
　　哎，我应该像在炼钢厂的时候那样，毛巾永远都要搭在脖子上，逢尘即去，逢汗即擦。再看“二师兄”，就是这么做的。
　　“你不是说我减肥很有效果吗，你继续这么干，四台机器全归你了，我敢断定，你今天减肥的效果一定比我高多了。”“二师兄”兀自嘲笑于我。
　　“你给我滚蛋。要不咱俩一起干这四台机，要不嘛，爱谁干谁干，管它能不能完成既定任务呢，反正我是按小时算钱的。”我气怒不止地说。
　　“你呀，行，咱俩一起干。不过呢，我得要你一句话。”“二师兄”说。
　　“什么话？”我问。
　　“以后还管不管我叫‘二师兄’了？以后还笑不笑话减肥有成效了？”“二师兄”说。
　　“怎么说呢，这个事儿。”我若有所思地说。
　　“废话！当然是实话实说了。”“二师兄”说。
　　“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二师兄’，这个变不了。至于减肥成效嘛，讲真，真他妈有成效。”
　　我一字一句，声音洪亮地说，也不顾其他人向我投来的异样的眼光。
　　我敢肯定，减肥是卓有成效的，但这个活儿却再也让我笑不出声来，无论对自己，还是对别人，恰如“二师兄”之回击，我明白了，这个笑话一点儿也不好笑，谁干谁知道。
　　“你呀，你小子，没救了。”“二师兄”笑着感慨说。
　　这一下午，我跟“二师兄”安装了四台机器设备上的共计三十二个感应器，也就意味着我和“二师兄”一共拧了六十四个内六角螺丝，安装了六十四个垫片，固定了六十四个螺母。
　　在下午五点钟左右的时候，“二师兄”和我一起清理了我们脚下这一小块区域的卫生，包括操作台上的卫生，也包括地面上的卫生。操作台上要整洁干净，一些尚未安装完成的零部件需要一个一个摆放在操作台一边。地面也是如此，拿扫帚和簸箕打扫一遍即可，毕竟为防止过电，车间里不允许有水，而一些汗滴早已经干透了。还要将一些物料箱放回到货架上，一些垃圾需要装在操作台下面的蓝色塑料箱里，由于全都是干垃圾或可回收垃圾，不仅干净，而且能卖钱呢。你像纸盒子，一斤四五毛呢，不像厨余垃圾似的满是汤汤水水，也不像工程垃圾似的那么沉甸甸，我一手拎这一个蓝色塑料箱，将这些垃圾倒进离我们的操作台不到二十米远的垃圾桶里，区域卫生就算收拾完毕了。
　　我和“二师兄”并排坐在操作台前，几乎同步地擦汗。他用的是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我用的只有我身上穿着的肥肥大大的半袖衫。我们都在期盼着五点半的休息铃声准时响起。
　　“你以前干过组装？”“二师兄”突然问我。
　　“干过是肯定干过呀。不过没经过正统的学习。”我说。
　　“话是这么说，可是你给我的感觉跟其他新人不一样，你比他们要懂得多一些。”“二师兄”说。
　　“我岁数大呀，你咋不说呢。”我笑说。
　　“这个跟岁数大有关系吗？”“二师兄”问。
　　“讲道理，关系不大，但应该有一定关系。怎么说呢，岁数大意味着经历得多，经历得多呢，就意味着懂得多。当然了，你要是跟我俩抬杠在家啃老的，不经历社会的，或者说读死书的那帮人，那就当我没说。”我说。
　　“你这么说，确实有道理。”“二师兄”说。
　　“本来嘛。”我微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