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八

　　佳乐为了表示他对我的歉意，与我一起去了趟离车间较远的、开在博众精工厂里的一家超市，买了两瓶饮料，予我一瓶。然后我们和王博、崔若涵一起回到三楼车间。
　　到了车间，我发现车间里有好些人，包括大师兄金子在内，他正躺在地上睡午觉，他与地面之间只有一层白色的珍珠棉板。至于这珍珠棉板究竟是ＥＰＥ环保材质的，还是ＥＰＳ非环保材质的有毒材质呢，这我就不知道了。毕竟，我见过的白太多，而真正意义上的白却太少。
　　“这个办法不错啊。”我赞叹道，心说“大师兄到底是大师兄，有办法呀”。
　　“你呀，在这方面可用心了。”佳乐讥讽说。
　　“你这话说的，人生三分之一的时间用于睡觉，还有比睡觉占用的时间更长的事吗？没了吧。既然没有，那么用心让睡眠变得更舒服，难道不是最重要的事吗？你要是觉得有个地方就能睡，那还买什么房子啊，天为铺盖地为床岂不更方便，既能攒下钱来，还能让自己显得格外潇洒脱俗，不比睡在房子里更有境界吗？”我说。
　　“我……我可说不过你。你就抬杠吧你，啊，最好抬高点儿。”佳乐恨恨地说。
　　关于抬杠，我是不服任何人的。
　　这种珍珠棉板我知道，是真的保暖，铺在地上一张就足以让一个人睡个舒舒服服的午觉了。
　　说起来，金子这家伙确实是个懂得享受的人，不仅把一张大块的珍珠棉板铺在身下躺着睡，还找了个豆腐块大小的纸箱子当枕头，俨然一副地主派头。
　　再看离金子不远处的马永超，明显就是佃户阶级了，坐在操作台前的塑料椅子上，双手环抱，俯在操作台上便睡。我记得我在上学的时候就是这么逃避非班主任的极其讨厌的课程的。
　　除了他们两个，还有很多人也都找了个地方或坐或卧，不是小憩就是安睡，也有闲逛的，但毕竟是少数。调试区那边确实是能员干将聚集地，毕竟正式工人，毕竟收入颇丰，本该午休的时候也有几个面色凝重地盯着机器设备看，不是动动手指输入一些指令，就是查看一些零部件的运转情况，真真尽心尽力尽职。
　　我不得不心生感怀：“难怪又是腰不行，又是斑秃的，都是硬生生拿心血熬出来的。”
　　“丁零”、“丁零”……铃声响了，这一次的铃声可不是预示着休息的铃声，而是与闹钟一个性质的催促你立即进入工作状态的铃声。
　　一时间，无论以怎样的姿势午睡的人，无论以怎样的态度午休的人，通通从迷迷糊糊，糊里糊涂的状态下调整过来，迎接接下来的不算紧张，但却紧凑的工作。
　　有些人为此还要跑到洗手间用凉水痛痛快快洗把脸，以免因精神上的困倦导致在工作中依旧迷迷糊糊，糊里糊涂。
　　不得不说，得亏是在博众精工厂这样的自动化厂工作，要是换成普通电子元件厂的流水线工作，这样非但影响工作效率，甚至极有可能发生不测。
　　下午一点整的上班时间跟早上八点整的上班时间一样，由车间经理张光明点名，点完了名由张光明逐一将各小组组长叫到身边，依次谈话，询问工作进程，直到各小组组长带着手下的员工们回到各自的岗位上继续工作，最后留下来的还是我们这些第一天刚来的小时工。
　　这个时候，张光明开始了他的长篇大论：“今天上午，我已经让你们分别到调试区和组装区看了看，有些人不错，能够主动帮助老师傅们干干零活儿；可有些人呢，就跟逛市场似的，背着手遛弯。帮老师傅干活儿的，我在此提出表扬，至于那些只顾着遛弯的呢，我也不提出批评，因为虽然你们是昨天晚上签订的合同，但根据我们公司的规定，今天你们是没有工资的。”
　　一听说今天没有工资，所有人都不干了，有的三五个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的呢，则直接向张光明开火。
　　“合同是昨天签的，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今天是三月三十一号，正式开始记工，凭什么就不给我们算工啊。”一个与我同为临时工的哥们以高亢的嗓音气鼓鼓地说。名义上的说，可实际上更近乎于控诉。
　　“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跟中介公司签的合同，但我从公司得到的消息就是你们今天没有工资。当然了，因为你们的工资是由我们公司把钱拨给你们的中介公司，具体你们的中介公司是怎么答应你们的，我不知道，你们可以去问你们的中介公司负责人，他会告诉你们的。”顿了顿，张光明又说，“对了，我有言在先，你们要是觉得不合算，你们现在就可以走人，我们博众精工厂绝不挽留。”
　　听得出来，张光明的声音非常之生硬，非常之决绝。
　　“这……”
　　我们这将近二十个人都陷入了深深的迷惘，究竟是继续在这儿干呢，还是跟中介公司说一声，最好给我们再换个工作呢。
　　诚然，我、佳乐、王博、崔若涵并没打算要走的意思，就连跟我们住在同一间宿舍的方子俊也没有打算要走的意思。
　　但我们并不打算走，并不代表其他人不打算走。就在张光明这一声仿佛威慑，又仿佛逐客令似的宣言抛出来的瞬间，果真有三四个人大步流星，大摇大摆走掉了，甚至连头都没回。这其中就包括那个适才向张光明控诉的哥们，又或者说，他是带头大哥。
　　我们会不自觉地斜眼看着他们那面渐行渐远的背影，挺拔而伟岸，给人感觉既潇洒又超脱。可究竟是真的潇洒超脱呢？还是摆出个潇洒超脱的样子让自己保留点儿尊严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初我离开炼钢厂时也是这副派头，甚至比他们还要潇洒超脱，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又得到了什么？只有曾经那一瞬间的潇洒超脱了。
　　但张光明却对他们视而不见，而是冲我们冷冷地说：“你们之中还有跟他们一样，打算离开的吗？要是有的话就尽快离开，别一会儿我给你们分配了工作，你们又觉得不合算，再白干一下午，那对你们来说可就太亏啦。”
　　这话说的，比刚才还狠。
　　不过这一次却没有人打算走，就连身子前倾的意思和动作都没有。
　　我能理解，贫穷让我们不得不一再收敛狂傲，一再降低尊严，忍气吞声于一项足以养活自己，养活家人的，甭管多么卑微的工作。
　　“好，既然这样，我就认定你们愿意留下来了啊。那么接下来，我还要再点一次名，把那几个剔出去。”说话间，张光明又点了一次名，并在点名的同时偶尔在笔记本上划拉几笔。
　　“行了，我数数啊，一共还剩下十七个人，行，可以了。”顿了顿，张光明接着说，“你们今天下午的工作就是跟着老师傅们学习如何组装，你们上午跟着谁下午还接着去找谁；而那些一上午一直闲逛遛弯的，一会儿先留下，我负责给你们安排师傅。没有工具不要紧，可以管你们的师傅借用一下，我已经通知库房了，明天安排你们领工具。然后呢，你们今天下早班，五点半准时下班，今天我就不给你们安排加班了。还有，在下班之前你们一定要把区域卫生搞干净，这个到时候你们的师傅会跟你们说的，很简单，很快，把垃圾扔进垃圾桶里就行。最后，我要郑重其事地跟你们说，你们是以小时工的身份进我们博众精工厂的，我不知道你们以前干没干过小时制，如果有干过的，那么就能很好理解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如果你们没干过，也不要紧，我接下来会跟你们讲清楚。”
　　张光明将手里的笔记本放到身边的操作台上，可能是他觉得拿着那个东西太累了吧。然后接着对我们说：“小时工，顾名思义，干一个小时我们博众精工厂就会付给你们一个小时的薪水。但是你们要清楚，这个时间可不是按照你们从上班到下班的总时间算的，刨去上午休息的十五分钟，下午休息的十五分钟，中午吃饭时间一小时零十五分钟，一共是一小时零四十五分钟，我们公司给你们按总共休息一个半小时算。你们从八点上班开始，到下午五点半结束当天的工作，是按照七个半小时记算。如果需要加班，那么晚上九点到九点十五这十五分钟也不算你们的休息时间了，我们博众精工厂给你们整点记工。我这么讲，你们能听明白了吧。”
　　“按你的意思，早八晚五连八个小时都不到吗？”其中一个同我一样的小时工问。
　　“这个是肯定的，任何小时工都是这么记工的，况且我们博众精工厂已经给你们起码少算了十五分钟休息时间。实话跟你们说吧，你们从明天开始就要加班，晚上九点到九点十五的休息时间也不计算在内，这一天里，你们能多挣半个小时工钱呢。”张光明解释说。
　　“一小时十六块钱，七个半小时就是一百二十块钱，加班四个小时是六十四块钱，这些加起来一共是一百八十四块钱。如果晚上加班能加五个小时的话，那么一天下来就是二百块钱。”
　　对于我这种人来说，若是一天能挣二百块钱，真就不少了。没文凭，没技术，没关系，没条件，还想奢望什么呢？
　　我默不作声，开始心算起来。当然，我不敢再帮王博和崔若涵计算，不是算不明白，而是怕我们之间所累计的收入上的差距会令我倍感难受。我要是一天能挣二百块钱，他们一天就得挣二百一十八块七毛五，比我多了将近二十块钱。一天如此，一个月下来呢……算了，还是别算了，越算心里面就越难受。
　　张光明已经把话说得十分清楚了，而我们这些人也都没有任何异议。既然没有任何异议，张光明也就把我们都给放了，我也终于可以跟两位师兄继续说说笑笑学技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