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春寒料峭

　　沈冲的头脑已经不太清楚了，他并没听清楚周木匠骂人的话。看沈七爷等人已经抓筷子去夹菜，也有样学样，但就在这时，醉意涌来，他噗通一声就翻倒在木凳下边。
　　周家人对这种酒醉倒地的事情早就见惯不怪了，手里提着茶壶的周晓庆和拿着酒瓶子的周国庆一左一右拖着沈冲离开了酒宴。这只是开始，剩下的人也有几个开始摇摇晃晃。
　　周木匠一口气没出来，他也不喝酒，跑到沈冲躺着的炕上使劲踹了几脚，又破口大骂。周书记看不下去了，吩咐二儿子：“晓庆，把你老丈人送回家去吧！”
　　周晓庆想扶着周木匠往外走，嘴里小声劝着，谁知道周木匠酒精上头竟不肯走。反而要去扇沈冲耳光，喊道：“你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长得和小瘪三样，打我闺女主意！谁不知道你是灾星......”
　　沈冲原本迷迷糊糊的，但这几句刺耳的话慢慢让他清醒了许多，尤其是周木匠看有人拦阻自己，反而有点得寸进尺。他一脚奔着沈冲腰间踢去，正好沈冲挣扎着站起来，这一脚正中男人大腿，他用了十分力气，沈冲“哎呀”大喊一声痛的退后几步。不过这种疼痛也刺激了他，沈冲并不是那种逆来顺受的性格。在学校时也打过架，现在酒精也有点糊涂了神智，他猛地窜到周木匠跟前，怒吼一声，伸手抓住周木匠肩膀，竟然一下子甩了起来。
　　周木匠表面上猖獗，其实并没有打过几次架。刚才也有点借酒撒疯，哪想到这个年轻人竟然敢还手，现在被他抓了起来，开始吓了一跳，随即又骂道：“我某某你祖宗！你有本事打我一下，我就把你家祖坟都拆了！”
　　这句话有点太过于狠毒，尤其是大年初一是不能这样骂人的。沈冲火气更旺，他个头本就比周木匠高出一头，而且这半年吃得东西营养充足，身上力气大了不少。他竟然把周木匠在周书记家院子里摔的转起圈来，顿时鸡飞狗跳，其中有一棵枣树在院子中央，周木匠的腿被甩在了树上，他发出惨叫声。偏偏沈冲却不肯放过他，甩了几下后正好到了农村的猪圈前。
　　农村的猪圈旁边都有一个粪池，这里边都是积攒肥料的，污秽无比。沈冲高高举着周木匠，喊一声后直接把他扔进了粪池里。
　　这一场架，两败俱伤，周木匠固然遭受了奇耻大辱，但沈冲也因此丢了在公社帮忙的活计。这种打击对于沈冲来说，几乎是致命的。
　　大年初一那场架很快就被劝开了，不过沈冲在和周木匠的对决中，虽然当时占了上风，但随即被周晓庆周国庆兄弟俩给摁在地上重重打了一顿，加上宾客中不少人和周木匠关系好，不免拉偏架，也幸亏周木匠家里闻讯赶过来的家人里有周秀梅，不然沈冲估计也会被扔进猪圈粪池。紧接着沈兴霸夫妻赶过来，抢得沈冲回家，即便没有受重伤，沈冲也是头破血流，脸肿成了猪头。
　　下午时周木匠拿着斧子来砍开了沈家篱笆门，又抄起砖头砸了沈家吃饭的锅，跳着脚要和沈冲“对命”。已经稍微有点清醒的沈冲，光着膀子拿着家里锄头就杀了过去，夕阳如血，瑟瑟寒风里沈冲一胸膛都是黑毛，真正一个青龙转世，他一锄头就砸掉了周木匠手中的斧子，周木匠再不敢嚣张，“嗷”惨叫一声转身就跑，沈冲在后边狂追，要不是周书记喊了四五个精壮汉子出面硬截下了沈冲，恐怕周木匠真有可能被废掉。
　　这是寺后刘的大事，就连整个赵家寨公社都听说了沈冲的壮举，逢年过节是周围村子走亲戚的时令，大家都交流彼此村里的热闹事，周木匠和沈冲也算不大不小的新闻人物，于是这个故事演绎出很多版本，比较靠谱的说法就是，周木匠非逼着沈冲去他家做上门女婿，但少年抵死不从，于是二人才大打出手。
　　这场战争其实根本不可能有赢家，不过周木匠接连受了两场羞辱，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的。公社上班前一天，周木匠就带了一根绳子，到公社前示威，说如果公社里依然留沈冲帮忙，他就在门口上吊自杀。最后连派出所的人都惊动了，事情也很快汇报到了王书记那里，王书记摇摇头，最近国家政局一直处在一种不太稳定的局面，元老派和激进派并未达成协议，集党政军一把手身份的华主席虽然万民敬仰，可远远没有达到太祖那般一统天下的地步，不但是上层建筑中乱事频出，就连最低一级的政权--公社都察觉到了动荡。王书记很欣赏沈冲的才华，可是远远没到为了沈冲牺牲自己政治前途的地步。另外韩德草过了春节后，已经明确不再来赵家寨公社，有风声说她要和父亲调到聊城工作，以前的韩书记现在成了聊城地区副专员，韩德草肯定也会水涨船高。即便是韩德草回来工作，也未必会为了沈冲冒险。
　　沈冲过年后去公社上班时，就被告知他以后不用来了。王书记很够意思地多发了他一个月工资，但并没有和他话别，出面和他谈话的是公社宣传股的邵股长。他说话简明扼要，丝毫没提和周木匠逼宫的有关事，只是说打倒四人帮这件事已经取得了阶段性胜利，已经没有很急迫的工作了，所以根据上级指示，打倒四人帮办公室撤销，如果将来再有适合沈冲的工作，一定第一时间考虑。
　　沈冲对这件事早有思想准备，前几天周木匠二女儿曾经和周晓庆去他家门口骂街，就说过要让他滚回寺后刘，不要以为在公社上了几天班就有什么了不起。当时他大姐曾经出去和对方对骂，沈冲知道对方现在已经和周木匠家成了不共戴天的敌人，一定会拿着自己的岗位说事，可也没想到对方下手这么快，上班第一天就被赶了回来。
　　也许这算是事情的结局了。在农村两家打仗的事屡见不鲜，可是像这种断人前途的事并不多见。沈冲暗暗发誓这一辈子也不能放过周木匠。但是他知道这不过是自己的怒气罢了。从村子里，无论是财力还是人缘，周木匠都有压倒性的优势，虽然一对一，那个老迈的老头能被自己打死，可是那有什么用，真要出现那种后果，估计他也要给人家偿命。
　　沈冲和秀梅的恋爱也算彻底画上了句号，二人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了，十字坡上的自留地重新划分，周木匠干脆放弃了坡上的水井和自留地，但也不愿意自己家的井给邻居沾光，索性把井都填了。
　　沈冲曾经有意无意想和周秀梅说几句话，但没等他俩靠近，就有周家人牵着狗站出来站在秀梅旁边。
　　沈冲无所事事，整天就是抱着韩德草春节前给他的一些高中课程辅导资料，在家里足足躺了有一个月，直到春暖花开，地里麦苗足足有一米多高才算爬起来，在农村大家早习惯了这种狗撕猫咬的事，并不以为奇，但如果整天不下田耕地，那才会被人看不起，成为典型的二流子，就像沈冲隔壁的沈兴竹，就是因为不耕种才让人笑话。
　　一个人在黑夜里跋涉也许并不苦闷，但最怕的却是看到过光明后，再度陷入到无边无际的暗夜之中。沈冲知道自己这一生的未来都将晦暗无比，公社帮忙是他给自己创造的一个平台，只是这个平台就这样简简单单崩塌了，他被埋进了砂砾中，露出头来延口残喘，他好几次赌气杀上周木匠家真正“对命”，也就是用自己一条命换那个老家伙，可是看家里从父母到姐妹几人可怜巴巴的样子，又于心不忍。
　　没有人再肯给他介绍对象，他像香饽饽掉在烂泥里无人搭理，沈兴霸两口子整天长吁短叹的，大姐婆家今年春节没过来送礼，这也是要农村里悔婚的前兆，四妹原本已经开始上初中，她学习不好，过了春节后也不想去学校，沈家全家好像走进了死胡同。
　　春天来了，村子里的古钟大清早都发出嗡嗡的动静，这是让大家下地干活的信号。沈冲扛着锄头就加入到村里干活的队伍中。
　　寺后刘分成四个生产队，沈冲家在二队，队长也是沈家一位长辈，不过这个长辈显然并不喜欢沈冲，在干活时总指桑骂槐，说沈冲是个废物，但二队长也不傻，现在沈冲的“青龙”名气已经不但限于那种男性特征，更是说他杀伐过多，春节时这个孩子红着眼睛追杀周木匠的场景，给不少人留下了心理阴影。
　　今天二队干活的地点在十字坡下不远，正好和上次沈冲迷路的乱坟岗子相对，沈冲忽然想起自己捡到那个碗的洞口，这差不多半年时间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他装作去厕所的样子到周围看了看，却发现那个洞穴早已看不出任何以前的样子，倒是旁边有一棵树郁郁葱葱，开满了白色的小花，居然是一株野梨树。
　　中午回家时，沈冲特意去窗台上看自己上次捡回来的那个碗，可能碗太小了，并没被家里人注意，也或者这段时间家里事情太多，谁也没闲心去看这东西，那碗被风吹雨打的，倒是显得格外白皙轻盈，宛若一个人的笑脸。
　　现在是阴历四月份，新麦子尚未成熟，旧玉米或者其他农作物都已经见了底，是典型的青黄不接时令，沈家伙食是野菜糊糊，连窝头都没有，下田的沈兴霸、沈冲和大姐吃稍微稠一点的，其他人则是稀很多，沈母干脆不吃，她最近腰疼的厉害，总说自己活不了几天了，因此一定要想办法在临死前给儿子说一门亲事。
　　沈家人正准备吃饭，忽然听到篱笆门外传了一个女人清脆的声音：“沈冲在家吗？”
　　韩德草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