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工资

　　小四手里捧着那个馍馍，鼻子凑上前去闻了闻，夜里看不出她的表情，但可以想象得出。三妹在炕上也下了地，她和沈冲年龄差不多，已经像是个大姑娘了，但依然和小妹一样有点新鲜：“二哥，你吃着白面馍馍是不是很好吃？比咱们家过年包的饺子还好？”
　　沈家过年是没有面粉包水饺的，都是用地瓜面捏成饺子的形状，里边的馅也都是胡萝卜和白菜，没有一点荤腥，但那也是家里最好的伙食。而且那种水饺不能下锅，只能干蒸，一个人分两个，沈冲享受特殊待遇，多吃一个。
　　沈冲听三妹这么问，感觉肚子又饿了，他咽一口唾沫：“我这几天早晨起来公社食堂给吃包子，那滋味才好呢。就是不好给你们带回来。这个馍馍你们分着吃了吧。姐，你掰开。”
　　沈母很不高兴：“掰什么掰，这都什么时辰了？就是吃了左邻右舍也看不见呀，咱们说出去人家还笑话咱们吹牛。明天晌午，咱们再吃。老大，你收起来放在灶间梁下，别让老鼠给糟践了。都上炕，睡觉！”
　　大家依言上炕，不过显然很是激动，纷纷讨论：“二哥，你不知道，咱们邻居沈六叔家弄来了一个粮食放大器，谁家给他一斤棒子，他就能用那玩意儿给蹦出一大盆！我今天特意去看了，一茶缸子能变成一脸盆呢。你说这个馒头要是放里边，能不能成一锅馒头呀。”
　　沈兴竹搞得那个所谓粮食放大器，沈冲是听说过的，不过没想到居然真的可以放大，要真有这个东西，老百姓不就再也不为吃饭发愁了？他想了想说道：“他那是骗人的吧？”
　　“不骗人！”这次连大姐都说了。“我们都亲眼看到的。真的变出好多。”
　　沈冲想了想，百思不得其解，也就说道：“那个人不地道！我们还是小心一点好。咱家里也收了棒子，可以去试试味道好不好。”
　　沈兴霸说道：“你周叔今天去他家了。让他不要投机倒把，他说自己不收钱，学雷锋不行吗？我觉得这事蹊跷，就是不明白其中道理。”
　　沈冲闭上眼睛：“管他呢！明早早叫我，我要去公社搞宣传，这打倒四人帮才是大事。爹，娘，一直到过年我都在公社里干活！”
　　沈冲第二天一早，特意到十字坡去看了看，那个洞穴周围没有什么变化，不过在路边，他遇见了周秀梅。
　　周秀梅看他过来，脸有点发红，她手里拿着一个锄头，上身穿一件条绒的褂子，下身裤子下端绑了两条彩色带子，季节已经到了寒露，开始有了露水，这种绑腿可以避免打湿里边的衬裤，整个寺后刘有钱买得起衬裤的不超过三家，秀梅这是去自留地里干活的装束。
　　沈冲看了女朋友一眼，这几天整天和韩德草在一起，研究一些打倒四人帮宣传的措辞，耳闻目睹都是城里女子的雅致和清丽，前段时间看上去犹若小仙女的周秀梅，马上变土气了很多。不过沈冲知道，这才是自己的菜，或者说，即便是周秀梅他也未必高攀的起，周木匠根本看不上他文不上武不下的样子，也就是他嘴里的“熊态”！
　　“秀梅，你这么早去干吗？你家地里不都是柿子和黄瓜吗？拔秧子吗？”他看看周秀梅的锄头。
　　周秀梅低下了头，有点委屈：“沈二啊，你是不是被招工到公社去了。我昨天听我二姐骂他公公，说那么好的活计怎么让你去，不让我二姐夫去，我二姐夫也有学问！我和我二姐吵了一架呢，嫌她看不起你。你要是吃了国粮，会不会？会不会……”
　　很显然她想说“是不是不要我了”，可是那句话怎么也不好意思说出口。
　　沈冲赶紧摇头：“秀梅，我是那种人吗？我这是在公社里帮忙，批斗四人帮。过不了多久就回咱村。”
　　周秀梅面露喜色，这点表情变化让沈冲有点不快，在他心目里，周秀梅应该很支持他现在的差事才好。他接着说道：“这在公社帮忙，是按照整劳动力算工分，而且冬里可以不去挖河，是打灯笼也找不到的好营生。另外那里有老师，可以学很多东西呢。”挖河就是服劳役，要三四个月不能回家。
　　周秀梅显然想不了太多：“学啥呀？不是睁眼瞎就行。这几天你不在十字坡上吹你那个笛子，我做什么也没劲头。一到太阳沉下去的时候，我都站在坡顶上等你回来，可你哪天也没早回来过。”说到后来声音又有点呜咽。
　　沈冲有几分感动：“天天要抄材料，在那里可以用公家的油灯。”公社里其实有电灯，但分给他和韩德草的那间办公室并没有通上电，因此他为了早晨有吃公家饭的理由，每天都要抄写一篇批斗四人帮的文章，贴在公社宣传栏里。等他回家差不多都七八点钟了，所以根本不可能被秀梅等到。
　　周秀梅点点头：“没事！你好好做就行。我啥也不懂，可是听我二姐说这是好工作，比做民办老师还好。要真的能留在公社里，说不定给咱寺后刘换茬种子呢。”
　　沈冲笑了起来，他看看远处，太阳已经快到树中间了，于是很怕耽误早饭：“秀梅，我要去上班了。晚上我要是回来早，就到你家门学羊叫，咩咩咩！”他学了一下。
　　周秀梅笑了，不过随即脸上有点变色：“沈二，你就不能让你妈找个人说亲吗？这几天我大姐非要给我介绍一个公社的厨师，我不愿意吧，我爸非逼着我去见见！咱俩这样下去也不行呀。晚上我也不一定能出来，我娘和我姐盯着我呢。”
　　沈冲面有难色，说媒这件事他不是没考虑过，毕竟周秀梅和他也不算小年龄了。可是周木匠整天目中无人的样子，没有谁家大娘婶子愿意去他家里做媒，说不定会被赶出来，沈冲从没告诉过自己爹妈和周秀梅的事情。
　　“秀梅，我觉得咱们应该好好筹划一下，要不咱们晚上再说，你二姐都没出嫁呢，你着什么急呀。公社里几个厨师我这几天都见过，都长得和秦桧一样。要么干瘪，要么肥胖，都不般配你！”
　　周秀梅看出他着急要走的样子，也不好催逼他太紧，就忽然从站立的地方拿出一个手绢，里边鼓鼓囊囊的不知道是什么，他刚要问，秀梅说道：“这是我娘从你家邻居沈兴竹家换回来的东西，说是叫粮食放大器放过的。我吃了挺好吃的。就偷偷给你拿了一包。你尝尝，有点甜味呢。”
　　沈冲不喜欢沈兴竹的张狂，前段时间那厮说过要找人给周秀梅说媒，这也让他有些吃醋，现在看周秀梅居然从他家拿了东西回来，心里有点酸，但不好意思说出来，只得点头说：“好！我在公社里有早晨饭供应，就拿一半吧！”
　　周秀梅说道：“很好吃呢！你多拿点吧！我好不容易才偷出来的。”
　　沈冲没奈何只好把一包东西都抓在了手里，挥挥手就快步往公社跑去。
　　今天他到公社有点晚，韩德草已经吃完了饭，看他兴冲冲跑来，口气里就有点责备：“小冲，不能第一天上班就来晚呀。快去食堂打饭去吧。今天早晨每个人都给一个鸡蛋呢。”
　　沈冲拿出那包东西递了过去：“韩老师，您吃过这个吗？我今天早晨特意去给你买的。粮食放大机里出来的！”
　　韩德草看了一眼，嘻嘻笑了起来：“什么粮食放大机，这是爆米花呀！我早就见过。”她抓了几粒放在嘴里嚼了嚼，说道：“加了糖精，这个不能多吃，致癌呢！”
　　沈冲有点奇怪：“您认识这东西呀！”
　　韩德草点点头：“这是爆米花！就是把玉米粒放进一个铁桶里加热，然后打开后就变成了这样子。这就和炸虾片一样！膨胀但没有增加营养。根本不是什么粮食放大机，骗人的！你快去打饭，回来我慢慢说给你听。”
　　虽然早就预感到粮食放大机不存在，可是沈冲并不知道这个机器的原理，现在听韩老师一说，沈冲放下心来，以前他真怕沈兴竹弄来一个宝贝东西，在寺后刘一统江湖，尤其怕周木匠那个贪财的家伙会因此把周秀梅许配给沈兴竹，想想周秀梅要真成为自己的六婶子，那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真得尴尬。现在听说所谓粮食放大机不过就是爆米花机，虽然不能说一文不值，但没有什么妙不可言的说法，那么沈兴竹还是一个投机倒把的二流子，和自己就没有竞争力了。他高高兴兴跑去了食堂，拿了三个窝头和一个鸡蛋跑了回来。
　　接下来沈冲很忙，不但是打倒四人帮的事，后来公社里不少人发现这个年轻人钢笔字写得很是挺拔冷峻，很见功力，于是乎各种和文字有关的东西都让他帮着写，偏巧沈冲也是一个有点文学底子的高中生，有些文字内容都可以帮着稍许润色，顿时在公社里就有了小才子的美名。王书记自然知道了这件事，干脆给沈冲安排了一间有电灯的办公室，他很多相关文件报告一股脑交给了这孩子，虽然很累，可是沈冲喜欢那种忙碌的感觉，同时他也很好学，好多以前不太清楚的东西就请教韩德草或者查相关资料，韩德草每周回一次县城，也总是在党校图书馆里给他借一些相关的书籍，这一下沈冲如鱼得水，他白天上班，晚上就如饥似渴地看那些学习材料，相比于家里六个人挤在一个炕上，反而是办公室里晚上有灯，早晚都有食堂，算得上是共产主义般的理想生活，虽然寺后刘距离赵家寨公社只有二三里地，他却要一周才回去一趟。
　　第一个月公社里给他发了五块钱工资和十二斤五两的粮票，表面上沈冲没有什么异样，可到了夜里他抱着枕头呜呜哭了很久，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有了收入。
　　工资拿回家交给大姐时，他有个要求就是买几斤面粉，包一顿饺子，谁知道大姐也和他一样痛哭流涕：“二呀，以后咱们家就指望你了。你可要听领导的话，不能让人家撵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