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饭之恩

　　沈兴霸陪着儿子去得周海永家，准确地说是陪着十个鸡蛋，这绝对是沈家很大一笔财富，沈冲记得自己上次吃鸡蛋，是周秀梅偷偷给他的一块鸡蛋黄。在这个特有的年代，能吃糠咽菜活着就是幸运，对于鸡蛋这种略显高档的食材更多是做交易，换点生活必需品。
　　周海永听沈冲说了他被聘为公社“打倒四人帮”活动的宣传员时，脸上露出吃惊神色，暗暗后悔把这个伙计给了这个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乡民，要早知道有这种好事，就让二儿子去公社做宣传员了。不过二儿子是民办教师，根本脱不开身子，但不管怎么说都不应该便宜这小子。可现在既然王书记指定了他，也就没办法更改了。想到这里他严肃的点点头：“这个工作很重要！非常重要！特别重要！沈家老二，这也是我反复考虑以后决定给你的机会。从前咱们村有农业学大寨的标兵，你也要努力去做这个打倒四人帮活动的标兵。在公社要是能一直帮忙就更好了。说不定能招工呢。你家三代都是贫农，你爸爸也老实巴交，这些都符合条件。”
　　沈冲想不了那么远大，但一直在点头：“叔，您说的真对！”
　　“下一步要好好工作，也写份入党申请书给我，咱们村里党员太少了。”周海永看了看那十个鸡蛋，觉得自己的话说到这里为止，有多少鸡蛋指点多少事。
　　沈冲被周海永的一席话鼓舞了劲头，以至于晚上都一夜没睡，听着公鸡大清早打鸣他才迷糊了一会儿，睁开眼天已大亮，农村里没表，也不知道几点，可他害怕自己误了培训班，饭也顾不上吃就一溜烟跑了出去。
　　昨晚停了雨后再也没下，地上都差不多干了。沈冲跑到十字坡那个乱坟岗子周围时，特意朝里看了看，并没有什么很怪异的东西，可在地面上能看到动物爪子的印记，也就是，昨晚尾随他的该是某种动物，可是什么呢？他百思不得其解，不过看日头已经升起来了，更加顾不上自己勘探，慌慌张张就到了公社礼堂前。
　　他来早了，礼堂门还没开，因为不知道时间，他也不敢离开太远，就来来回回地在门前踱步，也不时往远处看看，想看到有没有和自己一样来培训的宣传员。
　　“你是沈冲对吧？”沈冲忽然听到有个女人在喊自己的名字，他马上答应一声转过身去，却发现是韩德草老师，他很缺乏和这种高雅女人交流的经验，脸马上就红了，嘴里却很及时地喊了一声：“韩老师！”
　　韩德草看着这个有点娃娃脸的男人，她很惊讶地发现，这个年轻人的眼睛居然有一种闪烁的光芒，这和一般农民是完全不一样的，她说道：“你怎么来这么早？吃饭了吗？”
　　沈冲刚要说“吃过了”，肚子却有点不争气地哀鸣几声，昨晚烧饼丢了后他就没吃晚饭，到现在已经饿了差不多一整天，虽然他经常一天只吃一顿饭，可是那份煎熬也很让人难受。他低下头：“我怕来晚了，就没吃饭！”
　　韩德草笑了：“你运气好，公社里给我送的饭多，仨窝头和一个包子，还有老豆腐里放了辣椒，我不敢吃。来，到我房间里分给你一半。”
　　沈冲急忙挥挥手：“我不饿，韩老师！您吃吧！”
　　韩德草不好伸手拉他，就说道：“快走，不吃就剩下了。毛主席教导我们，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你不能让我犯罪。”
　　沈冲只好跟着韩德草去她的办公室，这是一个十平方左右的房间，非常简陋，外边是一张桌子，里边则有一张床，床上叠着被褥。桌子摆着一个托盘，上边有窝头和包子，还有一碗老豆腐和一碗玉米渣渣粥。
　　韩德草分给沈冲一个包子和一个窝头，想了想又给了他一个窝头：“我饭量小，吃不多。”
　　沈冲的肚子又很不争气的响起来，而且是那种惊天动地的翻滚声，这让沈冲脸上火辣辣的，就像在灶间帮母亲烧火时，被柴禾烤的感觉：“韩老师，您吃包子吧！我吃个窝头就够了！”他嗫嚅着，连自己都不想自己的话。
　　韩德草笑了：“你别和我客气了！我饭量真不大，平常早晨起来也只吃一个窝头。你们这里的窝头没加红薯面，吃起来很香。来，坐下和我一起吃！我带了豆豉咸菜呢。你吃吗？”
　　沈冲看一眼窝头，终于很不争气地抓起一个：“韩老师，我吃一个就行！老豆腐您也喝了吧。我们赵家寨老豆腐做的也挺好的，公社特许的，不算投机倒把分子！”
　　韩德草用手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像一个大姐姐安慰弟弟：“沈冲，你喝吧！我真不能吃辣椒，一会儿还要给你们讲课，辣了嗓子可不行！我这里有开水，你喝完了再喝点水！”
　　沈冲虽然很自尊，但在食物的诱惑面前已经有点把持不住，更何况看韩德草确实没有任何虚伪的成份，也就道了声谢吃了起来。
　　二个窝头倒没有什么，但那个白菜猪肉馅的包子是沈冲有记忆以来最美的食物，根本在嘴里没有咀嚼，就咽了下去，甚至连舌头都被牙齿恶狠狠地撕咬了一下，沈冲就像失控汽车的司机，很努力地驾驭自己的牙和舌头，让它们不至于自相残杀。
　　韩德草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咯咯笑了：“以后你早晨也早点来，我多给你要出一份饭，这不算是挖社会主义墙角。”
　　沈冲并没有吃饱，十七八岁年龄的男人放开吃的话，再增加几个窝头也会被他轻而易举地搞定，可今天早晨的伙食给他带来的惊喜，已足以让他毕生难忘了。无论是窝头包子，还是那碗咸辣鲜香的老豆腐，都铭刻在了沈冲的脑海里。当他习惯性用舌头去舔碗里残存一点豆腐渣时，才注意到韩老师正在看自己，不由脸刷地红了：“谢谢韩老师！”他站起身来鞠了一躬。
　　韩德草笑了起来：“快喝点水。唉，看你的样子我都想哭。四人帮祸国殃民，让老百姓的日子这么苦。沈冲，明早你七点半到，比别人早一个小时，我们一起吃早饭。另外你每天替我誊写宣传材料，就说我安排你加班。”
　　沈冲点点头，肚子里有了食物，浑身上下也开始有了力气，他说道：“韩老师，我现在就帮您抄。”
　　韩德草说道：“也好，我看看你写得字！别到上课的时候让人家笑话。”
　　沈冲从身上掏出一支钢笔，这是他高中里唯一一件值得纪念的东西，他的高中时期，老师也不怎么上课，发下教材后就让大家自学，很多时候大家都抄书，也正是这种机会让沈冲锻炼出了一手好硬笔书法，虽然说不上笔走龙蛇，但他的字有骨力而笔划微瘦，若霜林无叶，瀑水进飞，韩德草只看了一眼就赞起来：“沈冲，我淘到宝了！你这钢笔字比我写得好多了。有劲道！以后呀，写字的工作都归你。”
　　上午的课程已经和昨天不一样了，主席台上撤了两张桌子，空旷位置则添置了一块不大的黑板，公社的宣传主任瘦竹竿也不再出现，而是由韩德草和沈冲坐在主席台上，二人离得很近。
　　饱暖思淫欲，沈冲嗅闻到一种类似于很奇特的香味，他知道这是从韩德草身上散发出来的，其实他不懂这就是一种最简单的玉兰搓手油味道，乡下人根本很少见到这种东西。这种香味容易让人浮想联翩，沈冲也有点走神，不过想想韩老师对自己的恩德才不敢多想。
　　课程并不复杂，很多朗读的东西韩老师也不再亲力亲为，都是交给沈冲念，她则站起来到下边巡视，这招很管用，一些打定主意要睡觉的人不敢再明目张胆，课堂纪律也肃静了很多。
　　小黑板上也成了沈冲的专区，只是都是写最简单的知识，比如说四人帮分别是谁？为什么要打到他们？等等。
　　原本第一天上课时，大家都觉得韩德草讲述的太过于死板，当沈冲充当主角之后，韩老师时不时要补充完善甚至扩充一下他朗读的内容，因此沈冲反成了死板的代名词，韩老师则相对成了权威人物，马上变得高大尚起来。偶尔王书记也来听听课，这个时候沈冲总有点紧张，念得磕磕巴巴的，更显出韩老师的从容和渊博。
　　大家真正感兴趣的，并不是课程本身，而是培训班中午的伙食，伙食并不复杂，窝头加白菜粉条大锅菜，只是分量并不算多。而不少人都是准备好来午饭的，早晨都空着肚子，因此每天中午的窝头和大锅菜都不够吃，一般人都是一手抓俩，盛满满一碗菜，等吃完后再排队来拿，簸萁里的窝头和大盆里的白菜早就没了，于是骂骂咧咧一番也无可奈何。
　　沈冲相对而言要狡猾得多，他第一次都是拿一个窝头和半碗白菜粉条，因此吃得要比别人快上二三分钟，等吃完第一波再去盛第二次，这次就是两个窝头加满满当当一碗菜了，这个远见卓识让他比别人多吃近一半的食物，这也是智商的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