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鬼打墙

　　沈冲把烧饼往怀里揣了一下，这是他现在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他能想象姐姐和妹妹看到烧饼时眼里闪烁着的光芒，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烧饼丢了。在那个年代，食物已经超脱了其本身的意义，这几个烧饼也就是沈冲脑筋一热，要是沈父在的话，他会只买一个烧饼，分给孩子们都尝尝，而不是这样把一天的补助全部用完。甚至沈冲都知道自己回家会被父母骂不会当家，可是他内心里有一种喜悦需要释放，成为公社的宣传员，也许他并不能预见将会发生什么，可这几乎是一个农民最好的选择了。与其天天在十字坡上摆弄那些地瓜，真不如这样写写画画。
　　不过这份喜悦慢慢被淅淅沥沥的秋雨给冲淡了许多，随着往村庄方向深一步浅一步的坎坷，尤其是那种神秘的响声从背后不紧不慢跟随，沈冲有点哆嗦。开始他以为是自己吓唬自己，不过他快走几步后猛地停下来，那种响声却并不停止，偶尔还能听到路上水洼被践踏的哗啦声，此外那种声音好像某种动物在呼吸，一深一浅，不过始终和他保持着十几米的距离，沈冲往前看看，虽然是深沉夜幕，可也看得出距离寺后刘还有一里路左右的距离，如果不是下雨，跑起来三四分钟的时间就能到村里，现在耳边似乎都能听到周木匠家里土狗的犬吠，沈冲不再怨恨那几个家伙的气势汹汹和对自己不敬，急切盼望要是它们在该有多好呀。
　　沈冲只得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同时给自己壮胆：我是自己吓唬自己，没有什么东西跟着我！我再走一会儿就能看到村口的灯光了。可是越往前走，后边那东西也在越来越靠近他，就连呼吸声都已经压过了雨声，变得越来越清晰了。
　　沈冲反而冷静了下来，他感觉这应该是一头无主的野狗或者野猫，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孤魂野鬼，那他就不怎么害怕了。猫或者狗都不可怕，农村人谁没有过和它们打斗的经验呢。周木匠家的狗也就是狗仗人势，真要是面对面对垒，他一砖头就能拍晕一头，他昨天受那些狗欺负，最重要的是不敢惹怒周木匠，毕竟秀梅和自己有了那种关系。可现如今跟随自己亦步亦趋的东西要是一只恶犬，沈冲不介意今晚让家里人吃一顿铁锅狗肉。
　　又走了几分钟，按照路程推算，沈冲已经距离寺后刘很近了，只是乡间阡陌拐来拐去，并没有正南正北的路，而从赵家寨到寺后刘，因为村北有一条人工河，所以必须要从十字坡的西麓绕过去，稍微有点坡度，大约走上一二百米就可以到达十字坡的次高点，到了那里就可以看见寺后刘里的灯光了。不过这个十字坡西麓有点怪，听村里人说那里是个乱坟岗，很多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的坟墓都散落在坡下，有时村里死了年轻人，父母都健在的话，按照规矩是不可以埋入祖坟的，因此也会被埋在这个位置，穷人的坟墓很简单，就是一个土堆，过上一两年没人扫墓的话也就看不见了。村里被族长用私刑弄死的人也被在这里随便挖个坑埋掉，据说沈冲六叔沈兴竹的父亲就是因为违反族规被人处理后埋在这附近的。
　　原本沈冲看到十字坡有点欣喜，他觉得爬过去就到家了，可是也许是因为夜雨连绵，也许因为他慌不择路的原因，走了一会儿，他发现自己竟然迷路了，既找不到远处应该出现的寺后刘灯光，也没有了十字坡那种厚重的背影，他就在一块不大的地方转来转去，找不到出路，其中有个坟头模样的地方都走过三次了，可是他怎么矫正方向也没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东西。
　　沈冲发毛了，他知道自己遇见了鬼打墙，这种现象在农村里并不少见。常常有人说起自己在某个并不大的区域内困守一夜，有的人还形容在这种情况下，头会很快变得晕沉沉的，大家都说是遇到了鬼，甚至说是女鬼求超度，就是抓一个男人去媾和，然后获得阳气后转世为人，可那个男人则会因为这种鬼附体而身染重疴，除非遇到高明的道法人才能让他摆脱灾难，这也就是萨满教的由来，不过更多的被称之为跳大神；可是自从文革以来，这种事情被列为封建迷信，很多据说是因为鬼打墙被困住后的人最终都难逃死路，沈冲现在就陷入了这种境地。
　　他又走了几步，终于停下了身子，沈冲并不太相信那种所谓鬼打墙是有鬼作祟的说法，他上高中时曾经学过相关的反迷信宣传：从运动学的角度来说，生物运动的本质是圆周运动。如果没有目标，任何生物的本能运动都是圆周。因为生物的身体结构有细微的差别，比如鸟的翅膀，两个翅膀的力量和肌肉发达程度有细微的差别。人的两条腿的长短和力量也有差别，这样迈出的步的距离会有差别，比如左腿迈的步子距离长，右腿迈的距离短，积累走下来，肯定是一个大大的圆圈，其他生物也是这个道理。而人的行为轨迹走出的是直线。这是因为我们用眼睛在不断的修正方向，也就是大脑在做定位和修正。不断的修正我们的差距，所以就走成了直线。
　　说到鬼打墙，肯定是人失去了方向感。也就是说迷路了。眼睛和大脑的修正功能不存在了，或者是给人的修正信号是假的，是混乱的。明明该觉在按照直线走，其实是在按照本能走，走出来必然是圆圈。虽然知道这个科学道理，现在的沈冲却很无可奈何，其实他更相信科学之外的解释。那就是自己被困在了某个阵法里，说不定刚才那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呼吸声，就是引诱自己入阵的诱饵呢？在寺后刘有一个古老的传说。说是有人运气很旺的时候会被神灵盯上，他今天忽然之间就被王书记提拔为宣传员，是不是这种运道就逆天了。
　　沈冲上高中时要步行走赵家寨旁边的聊禹公路，曾经在路边遇见过远近闻名的卦师四爷爷，他很喜欢沈冲的气质，说他气度不凡，将来必成大器，这让高中生沈冲很是惊喜，不过高中刚满一年就因为罢课闹革命宣布了他高中生涯的结束，回村时遇见四爷爷，不由多了几分怨念和牢骚，可四爷爷毫不在意，说是大器晚成，他的预言将来会应验。这让沈冲心里一直对于更改命运有种期待，此外四爷爷也说过夜里走路的一些事情，刚才他被惊吓忘记了。现在沉下心来才想起那些说法。
　　四爷爷说过：一个人走夜路不要往上，左，右看，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回头，要是迷路了就对着路边撒泡尿。什么意思呢？他解释说，头和肩膀上三把火，走夜路千万别左顾右盼，不管听到什么声音，更不能回头看，那样容易把火熄灭，引来不好的东西。如果不小心引来了，就撒泡尿，这是警告不干净的东西，别惹错人了。
　　沈冲很不雅观地照做了，说也奇怪，也就在这个时候雨停了，远处好像传来呼喊他名字的动静，听上去应该是自己父亲，看来自己到现在不回去，父母和姐妹都有点不放心，应该出来接自己了。
　　他大声喊着：“爹，我在这里！”传来了应答声，沈冲松了一口气，不过他忽然发现，自己买来的烧饼不见了。
　　沈冲回到家里，先烧了一锅水浑身冲洗了一遍，才兴冲冲把自己成为公社宣传员的消息告诉了大家。果不出所料，全家人群情激奋，他母亲甚至想给灶王爷去点柱香，沈兴霸也是双手搓来搓去，这是他表达自己心情的一种方式：“那敢情好！怪不得我前几天看咱们家祖坟冒青烟呢。小二这下子可有出息了。二他娘，咱家里还有多少鸡蛋？能凑十个吗？”
　　沈冲以为是父亲想犒劳自己，忙说道：“爹，我不吃鸡蛋！攒着过几天集上给小四换双棉鞋吧。天快冷了，她穿我大姐剩下的鞋都憋脚了。我的她又穿着太大。”
　　沈兴霸说道：“不是给你吃。是让你拿着到书记家去一趟。这个活亏得他！以后你不在村里干农活，以工代干，可是还要村里算工分呀。这些鸡蛋是感激人家。”
　　沈冲有点不情愿：“爹，这事和他没什么关系。是今天要高中生，我才……”
　　沈兴霸郑重其事摇摇头：“你懂啥？你海永叔要不推荐你去当这个宣传员，你会有这种机会？做人要学会感恩。我给你说，小二，也许他推荐你去公社没本事，但要让你下来却并不难。你和刘大脚的事人家抓住不放，咱可能就是坏人家属！”
　　沈冲很不高兴这个话题，他本想告诉父亲关于刘大脚罪过的最新判断，可又不想费这个口舌，只好闭嘴不言。
　　沈母找了一个干净手绢，把放在柳条筐子里的鸡蛋挑了十个装好，递给儿子，不过她有点不放心：“这下雨下的路上滑。你摔一下不要紧，可别把鸡蛋打了。要不让你爹陪你一起去，到你海永叔家再让他回来？”
　　沈冲想了想：“也中！过几天我发了钱买个手电筒，省的整天这样黑灯瞎火。”
　　沈兴霸怒道：“不会过日子，你买了手电筒还要买电池，加起来要七八毛钱呢。不能买！”
　　沈冲吐吐舌头，四妹做出“买”的口型，但不敢发声，大姐也说道：“不能买，七八毛钱买十斤棒子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