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好事当头

　　秋天的农村，尤其在下雨的时候会显得非常黯淡，这个公社礼堂周围也有很多落叶乔木，再加上礼堂根本没接电灯，因此不到下午五点，里边就已经黑的快看不清楚人了。板凳层里开始传出打呼噜的声音，有人坐着就能睡着，而在乡下，下雨天本就是睡觉天，不紧不慢的演讲很容易让人昏昏欲睡。
　　韩德草后来的声音里明显有些慌张，她不时抬头看看众人，可能觉得呼噜声有点刺耳，不过又不敢喝止，维持秩序的公社干部都不在场，纤弱的女老师也就毫无办法，随着天色变黑，她也要很努力才能看清稿子上的字，节奏不再像刚开始的时候那般流畅。
　　下边有一个人问道：“闺女，该下课了吧！不是说下课发粮票和钱吗？别耽误了！俺村到赵家寨有十几里路呢。万一道上遇到狼就麻烦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这个年月鲁西北平原早就没有狼这种生物了，别说狼，就连狐狸和黄鼠狼都很少见，一到秋冬天不少人就漫天遍野打猎找野味，饥饿的人群比闹蝗灾的蝗虫还要狠毒，真可谓寸草不生，别说没有狼，要真有要早早变成了红烧狼肉。
　　韩老师无助地看看众人，又看看旁边那个瘦竹竿，按照开始的计划，今天下午她要讲三个小时，可现在两个小时都不到。但天色已晚，礼堂外雨没停，风还大了起来，呜呜的乱响让人听了有点害怕，她只好说道：“好吧！领粮票的事说好五点半的。还差半个小时才送过来。要不我说件事，看看大家有没有兴趣？”
　　下边有人喊道：“什么事？是不是给你找个女婿呀？”于是有人跟着笑，很是猥琐，绝大多数人都没反应，反倒是都用带点恼怒的目光看着说话的人。在众人眼里，像这种容颜的女子绝对不是一般人可以随意调戏的。有人立马打抱不平：“谁要敢胡说八道，撕了他的嘴！老师等于是你娘！”
　　喧哗声起，两个人都站了起来想要动手，但刚才开始说话调戏韩德草的人没往前走几步，就忽然被人绊了一跤，三四个男人一拥而上按他在地上，开始拳打脚踢，沈冲离得远，也想往前出口气，就在这时，忽然一声雷鸣般的大喝：“你们想死呀！毛主席教导我们，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谁他娘的敢打架，老子煽了他！”
　　王年风书记出现了！他气势汹汹对着众人。现场马上安静了下来！
　　王书记在村民前有绝对的权威，甚至说拥有生杀大权。在文革阶段说一个人是现行反革命，可以就地正法，最常见的就是有些参加农村集市交易，买点粮食，倒腾点粮票等等行为都可以作为投机倒把分子直接关押起来饿上七八天，没有什么人敢和他理论行为的合法性，后寨子有个民办老师被人举报欺负女学生，直接被基干民兵抓了现行后，王书记当场就让人对他动了刀子，直接让这个人成了太监，然后把那一挂血淋淋的东西喂了狗。他大义凛然：“毛主席教导我们，要用革命的两手，对付反革命的两手。这种狗娘养的，就是猪狗不如。”
　　他这一声吼，整个礼堂都鸦雀无声，揍人的固然不出声，被揍得也老老实实不敢呻吟半句。小韩老师悄悄跑到他耳边嘀咕两句，一定是说刚才发生的事情。王年风大怒：“怎么能这么打？找个绳子挂起来揍！这尼玛一定是四人帮同党。”
　　这句话一出，刚才那个言语轻佻的家伙噗通一声就跪地上，嚎啕大哭：“王书记！我错了！我罪该万死，我真不认识那个啥四人帮呀。我是张庙的，村支书张丁旺是俺二大爷，求求您怎么走我都行，就是别说俺是四人帮呀。”
　　经历过几次政治运动的老百姓都不傻，当年打倒刘少奇时，就有好几个人说刘主席挺好，来我们镇上视察过，还送了我们饼干吃。于是乎很快这几个人就被抓进了县公安局，家里在外地参军的孩子也被退了回来，说他们是反动派！七一年林彪叛逃后，有一个老汉喊口号习惯，当着公社干部高喊：“毛主席万寿无疆，林副主席身体健康！”也是被打了个半死后成了反动派。女儿本来是赤脚医生转干，这一下就又成了农民。老汉为此到了公社门口上吊自杀，可最后被认定为以极端方式对抗党和人民。全家被逼着跑去了东北。这个人听说自己要成为四人帮如何能不害怕？
　　王书记应该是认识这个人的二大爷的，因此并没有太过于上纲上线，只是骂道：“熊态儿！滚！你明天别来了，换人！”
　　然后他转过身和颜悦色对韩德草说道：“小韩老师，你看这学习还有其他要注意的事没有，咱们赵家寨公社可不能在县里落后，有什么事你就说！有什么要求你就提！今晚上咱们吃猪肉炖白菜。你住的地方我也安排好了！”
　　韩德草看看他，可能有点不太好意思，王书记拍拍胸脯：“有啥事你说就行！”
　　韩老师这才点点头：“王书记，我想咱们公社最好给我配个助手，就是能说说写写的那种。下边咱们可能还要贴宣传的材料。必须要会写大毛笔字。要是上过学最好了。也不知道今天来的人里有没有上过学的！”
　　王年风大声喊道：“这不容易吗？”
　　他转过身子说道：“各个村的宣传员，下边咱们找一个给韩老师打下手的人，条件呢就是上过学，越高越好！而且会写毛笔字，那些写字都像狗爬茬的就别报名了。”
　　外边天已经全黑了，刚才那个瘦竹竿干部端了一个带玻璃罩子的煤油灯进来，他手里还拿着一卷钱，众人开始骚动。
　　王书记大怒：“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斗私批修，这个事没弄完之前，谁也不准领粮票。还有，今天找到的这个韩老师的帮手，就留在公社宣传股，跟着孙股长做宣传打倒四人帮的事，天天算工分！”
　　很显然这是一个天大的美差，顿时好多人喊了起来：“我上过学！”“我会写毛笔字！”“我在我们村每年过年写春联！”
　　沈冲也站在众人里，他的嗓音纤细可是穿透力很强：“我上过高中，我会背毛主席诗词，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
　　王书记哈哈大笑：“你上过高中？你那个村的？毛笔字写的咋样？”
　　沈冲喊道：“我寺后刘的，我毛笔字、钢笔字写的都很好！”
　　旁边有个人不服气，他应该知道一点沈冲的底子，举手揭发道：“王书记，这个人差点和反革命分子刘大脚结婚，他是黑四类！”
　　王书记不怒反笑：“那太好了，就是你了！那个刘大脚的事我知道，她骂过江青，这才被抓起来的，这不就是反四人帮嘛！”
　　沈冲大喜过望，他很懂礼貌：“谢谢王书记！谢谢韩老师！谢谢党和华主席！”
　　无数道嫉妒的眼光投向这个年轻人，好几个人更是挽挽袖子，甚至往手心吐了一口唾沫，这在农村就是打架的先兆，如此好的差事竟然被这么一个小村子的人给弄去了，叔叔能忍他婶子忍不了。
　　王书记看出了这些人的心思，哼了一声骂道：“你们谁要是敢动这个寺后刘的高中生一手指头，就和张庙的那小子一个待遇！信不信？”
　　周围人被这声恐吓都吓住了。王书记又说道：“现在马上就进入农闲季节，播完麦子后重要任务就是斗四人帮。这个事比什么都重要。韩老师是县长派来协助咱们公社的，要待至少半年，可她走了咱们公社政治工作不能落下，这个刘大脚的小女婿就管这个事！我今天就定下来了！”
　　沈冲差点跪下来给王书记磕俩头，真是觉得生我者父母知我者王书记，一激动两行泪居然出来了，他也不是不懂人情世故，马上举手高呼：“毛主席万岁！华主席万岁！跟着王书记一起打倒四人帮！”
　　众人习惯于这种政治口号，也都举举胳膊，气氛一下子就松弛下来。
　　王书记这才说道：“快发钱和粮票，明天再来！小韩老师，我们去旁边吃饭。”
　　随着王书记离开礼堂，里边重新乱了起来，众人倒是不敢直接招惹沈冲，就是觉得这小子平白捡个便宜实在让人嫉妒，于是借着领钱和粮票的时候暗地里下了几下黑手，沈冲本就不是那种敢和人拼命的类型，也就躲躲闪闪，这更助长了某些人的气焰，结果身上吃了很多暗亏，上衣都被人扯破了。好在众人也怕他真翻了脸，并没敢下太重的手。
　　尽管如此，丝毫没妨碍沈冲的好心情，发的两毛钱补助和粮票，都让他在赵家寨一个烧饼店变成了十个烧饼，那个时候的烧饼二分钱一个，不过要粮票。秋雨一直没停，沈冲也不再怕雨淋，而是用塑料布把烧饼包起来，兴高采烈地回了家。
　　这一路上并不好走，坑坑洼洼不说，还有很多小型泥潭，一踩进去就把鞋给泡了，湿漉漉的沾满泥巴，没走多远沈冲就浑身上下都是泥了。
　　仔细算起来这个点并不算很晚，只不过有雨的缘故才显得路上难行，平常里寺后刘的人对于走夜路是很忌讳的，比如说月黑头、毛月亮不要出门，月黑头其实就是月亮被云彩遮住的意思。毛月亮说的是有月亮，但是月亮好像被什么蒙住了感觉不是很清楚。每次遇到这样的晚上，感觉出门会遇到不吉利的事情。另外不能打口哨，如果走夜路听到背后有声音，不要扭头，只要拍拍自己的后背就行了。看到有一个人走夜路的小孩，也千万别招惹他，把自己的左手背后，在拐弯时要咳嗽一下。
　　类似的教育沈冲受过不少，开始时倒没感觉，等到走到前后无人的路上时，忽然有一种巨大的恐怖袭上心头，他觉得身后不远处有人在不远不近的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