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灵气逼人

　　那人脸很黑，这在鲁西北是最常见的脸色，风吹日照之下绝大多数老百姓都会长成这种树皮色，相对而言干农活并不太久的沈冲脸上则依然有白皙的颜色，也无怪乎被称之为白面书生。羊皮袄对着沈冲笑了，这一笑露出一嘴的黄牙，在农村那个年代根本没有刷牙这一说，因此所有人的牙都糊了层黄裱纸一般：“我是坟台的。你是不是差点娶了刘大脚？我俩差点是亲戚，刘大脚她爹叫我爹舅，她要叫我一声栓子哥。”
　　沈冲皱皱眉，“哦”了一声，他可不想认这门亲戚，别说现在已经和周秀梅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就在当时和刘大脚所谓的成亲，他都不明白意味着什么。不过开口不打笑脸人，沈冲仍是有礼貌地对着那个人笑了笑：“栓子哥，你中午吃饭了？”这是农村打招呼的常用语言。
　　“吃了！大脚她女婿，我可给你说，好时候来了！你知道今天我们要学什么吗？打倒四人帮！说这四人帮是大害虫大毒草，他们以前搞的那一套就要推翻，他们的敌人是谁？是刘少奇！林彪！也就是说咱们又要三自一包了。而且我大脚妹妹，很可能就要平反，就要成国家干部！你要是娶了她，你将来的孩子都吃国粮。”
　　沈冲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刘大脚对这个不到十八岁的孩子来说更像是一场梦，听这个栓子哥这般说，竟然一下子呆住了，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心里哪敢想哪些好事？
　　栓子哥显然是个敢说话的人：“你不知道！毛主席他老人家没了，现在是华主席当家。大脚在监狱里吃了几年苦，也是苦尽甘来。你们寺后刘派你来参加这个宣传员培训，肯定也有聪明人，一眼就看出你会发达！”
　　这个解释让沈冲有点糊涂，他并不笨，可是也想不出来周书记让自己做这个宣传员居然有深层次含义，难道真的和那个被关起来的刘大脚有关系吗？
　　沈冲机械地笑笑：“发达个啥？能吃饱饭就行！”不过他心里真的悄悄燃起几分希望，难道打倒四人帮真和自己有点关系？
　　见唬住了这个年轻人，栓子哥也很有成就感，他往沈冲旁边那个凳子上坐了下去，一根腿搭在前边木凳上，顿时那种羊骚味道又浓烈了些：“要活的有点奔头！别看现在咱们高粱面都吃不饱，谁说将来不可能白面馍馍随便吃呢？”可能思想中的白面馍馍太刺激，沈冲看到栓子哥嘴角留下了一缕口水。
　　沈冲也曾想自己的理想是什么，何尝不是和栓子哥一样呢？能吃饱穿暖，然后才是有一个自己怜惜的女人，生几个聪明的孩子，可如果连吃饭都是问题，后边都是空想罢了。
　　忽然礼堂里一下子肃静了下来，沈冲和栓子都抬头往前看去，原来刚才空空如也的主席台上已经坐满了人，居然有六个之多，四男两女，无一例外都穿了浅绿色的军装。
　　沈冲认识坐在正中间靠右位置的那个瘦瘦中年人，他就是赵家寨公社的公社书记王年风，这是一个非常厉害的人，他骂起人来丝毫不亚于农村街巷间那些骂街的妇女，而且他嗓门很大，说话动不动就问候别人的祖宗八代。寺后刘周书记算是有些本事的，但在这个王年风跟前毫无还手之力，沈冲曾经在十字坡看王年风骂周书记，按照农村的话那就是骂成了臭袜子。
　　王年风说话有个习惯，那就是开口一定要说毛主席语录，说话结尾一定要恭祝毛主席他老人家万寿无疆。
　　果不其然，培训课是王年风先开的头，第一句话就是毛主席教导我们：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正如地上的灰尘。扫帚不到，灰尘是不会自己跑掉的。同志们，今天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诉大家，那就是我们又胜利了！
　　主席台上有人开始鼓掌，沈冲眼睛仔细审视了一下台上的人，很悲哀地发现除了王年风，其他人一个也不认识，不过当他看到最靠右边一个人的时候，眼睛不觉亮了很多，那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
　　女孩有着一头如云的乌发，她的头发并不像那个年代的女孩一样束成“铁梅式”的辫子，而是略带蓬松的马尾巴样子，她脸上泛着一种白皙的光芒，眼睛一眨一眨地不知道在看那儿，嘴角则时不时泛起一种微笑。同样是穿着军装，但女孩比他旁边那个略带臃肿的女人要多了几分神韵和灵气，沈冲觉得她好像是画卷里的女子。
　　王年风还在痛骂着四人帮，甚至说毛主席他老人家都是他们害死的，尤其是那个江青，和毛主席是一家人，想当女皇，这不就是农村说的“女人当家房倒屋塌”吗？
　　沈冲的眼睛始终在这个女孩脸上转来转去，他觉得即便是现在自己的恋人周秀梅和她比较，也差了很多。男人的荷尔蒙开始冲动，也就在这时，沈冲耳边传来震耳欲聋的口号声：“毛主席万岁！”“打倒王张江姚四人帮！”那个很有灵气的女孩也和大家一样振臂高呼，沈冲也跟随大家站起来呼喊口号。
　　下边又是主席台上其他几个人发言，内容大同小异，无非就是说四人帮如何祸国殃民，如何人怨鬼怒，有的人很显然是县里的干部，说话文绉绉的，虽然也表现出一种浓重的仇恨感，但言谈举止都流露出一种和乡下百姓不同的气质，动不动就拽几个成语：罪恶滔天，不杀不足于平民愤等等。但到了公社里的干部发言，那就和骂街差不多了，一会儿王洪文这“私孩子”，一会儿姚文元他老婆和他丈母娘如何如何，控诉四人帮罪行时更是满嘴跑火车，居然有人说江青为了十斤鸡蛋就去周总理家里砸锅等等，纯属农村人的想象，这些人说四人帮生的孩子肯定没把儿！言语之粗俗倒是合了下边人口味，笑声此起彼伏的。
　　那个小女生一直坐在边上不发一言，偶尔有人说得兴起，大喊毛主席万岁时，她也跟着举手喊口号，不过她的声音不大，至少在沈冲坐得位置是根本听不到的。
　　不但是沈冲一个人对小女生着迷，他随意看了周围几眼，发现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在看着主席台流口水，其中不乏很多都是做了爷爷的年纪。看来对于美女的迷恋和专一，男人从十几岁到七八十真是一样。栓子哥就是口水流到胸前都顾不上擦的人，他喃喃自语道：“这小娘们是咋长的呀？要娶回家可真是折寿都心甘情愿！我那婆娘在她面前连屎都不如。”
　　沈冲嫌他说的粗俗，往旁边挪了一下屁股，心里盘算着，这个粗俗痞子看美女一眼都亵渎了她。
　　主席台上有所变化，以前发完言的几个人都站了起来，只剩下小美女和王年风身旁一个瘦子，这个瘦子长得很有赵家寨特色，瘦的像一根竹竿，那个年月瘦并不稀奇，稀奇的是瘦的整齐划一。曾经有一次赵家寨晚上基干民兵拉练，县武装部的琼部长就评价说，晚上看赵家寨镇子上人是群魔乱舞，白天看是竹竿开会。
　　瘦竹竿先是咳嗽一声，清清嗓子，然后才说道：“同志们，下边我们请高唐县党校的韩德草老师给大家上课，说说为什么要打倒四人帮。大家鼓掌欢迎韩老师！”
　　掌声并不热烈，反倒是一些咽吐沫的声音很大，好像大家看见了肉包子一样。沈冲很厌恶地看了乡亲们几眼，更加觉得和他们为伍很丢人，不过像韩德草这种类型的女孩，沈冲虽自诩曾在县城看过场面，不少女同学也都是县城子弟，但没有一个女孩这般标致，韩老师无论是在乡里还是县城，都有鹤立鸡群的感觉。他想起昨晚周木匠骂自己那句“癞蛤蟆”，仔细想起来，自己和周秀梅悄悄谈恋爱，秀梅是寺后刘的村花级别，可和这个韩老师站在一起，是麻雀和白天鹅的区别了。如果可以，沈冲心甘情愿做韩老师前的癞蛤蟆。
　　韩德草说话的声音不大，不过整个礼堂里鸦雀无声的缘故，那声音非常清晰动听，她也不是说得普通话，而是稍微带点普通话底子的高唐发音，比如说把桶叫做“苕”，晚上也说成“哄上”，可在别人说起来很土鳖的高唐土话，从韩老师嘴里说出来就有了韵味。礼堂内依然有咳嗽声和抽鼻子的声音，但相比刚才几位干部发言，礼堂里显得有秩序。
　　和绝大多数人一样，沈冲并没有听明白韩德草那些肯定是发言稿的东西，但作为一个高中生，他偶尔能听懂一些成语和内涵，比如说罄竹难书、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等等，可对那些被抓差或者说粮票引诱来做宣传员的乡下汉子，完完全全是对牛弹琴。从某种意义上，反而是公社干部那种骂街似的宣讲更能被农村人接受。
　　四人帮无论是祸国殃民，还是谋朝篡位，对于底层的农民来说并不重要，那个时候大家关心的是吃饱肚子，对于整个农村革命般的变更，其实是两年后出现的联产承包责任制，虽然小平同志早在一年前就恢复了工作，可从农村包干开始，所有的人都记住了邓小平爷爷。在农民看来，毛主席当年的土改，让大家拥有了主人的感觉；邓主席的包产到户，让大家才真正成为了主人。单凭几句标语或者口号，要打动众人的心那是绝对做不到的。
　　当然，对于这些东西，韩德草根本不懂这些，她依旧在主席台上不紧不慢地念着稿子，有时候也高举一下胳膊，喊一嗓子：“毛主席万岁！”但响应者寥寥。沈冲倒是跟着喊了两次，看周边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自己，也就缩缩脖子，藏在众人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