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云自无心水自闲
作品名称:檐前雨过皆成雪 作者:卧龙饮水 发布时间:2020-08-23 15:22:25 字数:3692
周秀梅自然是听说过沈冲和刘大脚的故事,也知道那个关于青龙的传说,但女人对此并不在意,她比沈冲大了三岁,虽然和沈冲站在一起显得身体很单薄,但在村子里女娃中,秀梅已经属于鹤立鸡群了。寺后刘的女人各自都偏低,其实这也和营养不良有关系,各家各户本来粮食就不多,又都有点重男轻女,因此在吃食上就亏待了女娃。周木匠家庭条件好很多,俩有婆家的女儿又经常孝敬二老,却不知在农村难得一见的道口酥、烧猪蹄等等都便宜了这个妹妹,当然后来也便宜了沈冲。
寺后刘后存有一个土坡,名字很唬人,叫十字坡。看过水浒的老人说这里曾经有个有名的包子店。村里人对包子这个词很敏感,因为在那个年代一年能吃上一次包子就算过年,所以平时里是不提这俩字的,也就让那些试图讲故事的人说不下去,这是寺后刘人特有的本事:噎人!都说十字坡最高处有三四棵枣树那么高,沈而冲用很标准的说法介绍是它海拔二十六米,他量过的。但这个说法就被村子里的人嘲笑了:哪里有什么海?寺后刘除了土坯房子啥也没有,池塘都没有!再说就是有海也不能拔呀。当年西楚霸王李元霸力能拔山,可是拔海没听人说过,那东西要是拔还不弄一身水呀。沈冲欲待解释,马上就有人笑道:“你还是先去找个媳妇吧!哪有闲心管拔海还是拔山!”
沈冲早就习惯了这种调笑,不过心里仍是疙疙瘩瘩,他家和秀梅家的自留地就在这个土坡上,村里为了共同发展社会主义,只有贫瘠的地方才拿出来做自留地。不过十字坡上虽然土壤都是红沙土,但却有一口苦水井,在周木匠地里,这也是周家能种蔬果的原因所在,不过水质苦涩,不能饮用。沈冲能按照高中一年级课本上的说法计算出十字坡的海拔,也是借助于这口井。
沈冲不高兴时候,就常常拿着小马扎来自己自留地里,他家地里种的全是地瓜。沈家人多嘴杂,村里分的粮食根本就不够,每到冬天一家人就蹲在土炕上耗大神,不吃不喝也不下炕,三姊妹和这个弟弟围成一团,就打通腿,可以相互取暖,这样唯一好处就是节省粮食,大家一天就吃一顿饭。所以自留地里就种产量高的地瓜,要实在饿极了,就可以野菜玉米面炖地瓜吃,即便这样也要限量供应。
沈冲看着自己的地瓜开花了,这在北方是很罕见的事情,说起来也奇怪,地瓜在南方基本年年开花,淡蓝色有点像是喇叭花,而在北方都是悄无声息地结果,在寺后刘种地瓜的特别多,就连大队里也有几块地专门种植这种经济作物,可只有沈冲家的地瓜开花。有人说这是大吉大利的象征,随即就有人辩驳:“沈家老二的媳妇都让人家抓了现行反革命,还能大吉大利?”
周木匠是个多知多懂的人,他曾经有一次收西红柿时赶上沈家地瓜开花,就评论道:“地瓜这玩意儿就不该开花,因为开花结果要耗费养料。就像人生儿育女一样,开一次花就损几年寿!问题在于地瓜结籽也没用,他都是用瓜秧种的,所以它开花属于脱了裤子放屁。以后你要在开花之前收了地瓜,别养成它年年开花的习惯。”
沈冲当时并不服气,后来秋收时收了地瓜和别人家的比较,果然他家的要小很多。尽管如此,沈冲仍是喜欢地瓜开花。
秀梅也喜欢。女子天性,对于唯美的东西都有一种天然的向往,地瓜开花时,她每天都要来看几遍,嘴里咋呼:“真好看呀!沈冲弟弟,你们家和别人家不一样。我爸爸说过花开富贵,是不是你家能出状元?”她说话时故意大声,让周围摆持庄稼的人都听见。自留地是所有农民在那个年代最看重的地方,很少有没人耕作的时候,十字坡上有几户人家的自留地,除了沈星竹家里地荒着以外,别人家的庄稼都很茂盛,相对于共有的合作社田地里的农作物,要好很多。
沈冲手里拿着一根不知从那里捡来的竹棍,蹲在小马扎上使劲用刀子刮空,想制作成一根竹笛,这并不麻烦,寺后刘不少人有制造竹笛的本领,但今天沈冲心情不好的缘故,制造竹笛效果并不佳,其实竹笛和乡里敲锣打鼓一样,都是随心所至并无统一的标准,竹笛几个孔之间参差不齐,吹竹笛的往往会找不到调。沈冲当年曾经在高中里学过《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这首歌,他很喜欢那种不带政治色彩的旋律,因此想制成竹笛后给周秀梅表演一番。他面前摆着半个白皙明亮的瓷碗,竹笛上刮下来的碎屑都被放在那里边。这个残破的瓷碗,是今年沈冲在周木匠地里那口井中测海拔时,无意捡到的,碗底有一块烧制的图章,沈冲能勉为其难地认出其中有“夫“”人”两个字。
沈冲听见周秀梅说花开富贵这句话,也有点出乎意料:“三姐,你好有学问呀!花开富贵!”他重复了这个词汇,语气很是凝重,似乎在思索这个词的内涵。二人的恋爱才开始并不久,虽然也曾在夜里约会,不过就是坐在一起说说话,连手都没拉过。尽管如此,周秀梅觉得自己已经是沈家的人了。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叶,所谓相爱就是看对了眼,根本没有什么花言巧语或者海誓山盟。
周秀梅有点害羞,她今天穿了一件白格子的衣服,更显得脸有点潮红:“我听我爸说的呀!另外年画上也有这几个字。”
沈冲手里的竹笛已经快完工了,他放在嘴边吹了吹,才又接着说:“我们家没贴过年画。没钱买!”竹笛声音有些嘶哑,但仍是能听出音符的旋律。秀梅不说话了,很认真听沈冲吹竹笛。《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这首歌有一种阳刚之气,沈冲吹奏时想用力一点,反而错了调门。有点像是春天里的柳笛,没有了婉转美感。不过周秀梅依然听得津津有味,她侧着脑袋看着远处,十字坡地势最高的地方种着一棵高高的银杏树,阳光洒落其上,有一种璀璨的光辉。
一曲终了,秀梅说道:“弟弟,你吹得真好。咱们村说是冬天要去解庄唱样板戏。我二姐说让我去演李铁梅,你能不能去演李玉和呀?”
沈冲有点得意,毕竟被自己喜欢的女人夸奖是很有面子的事。可是对她所说的样板戏则摇摇头:“不会让我去的!”自从和刘大脚的婚礼被人搅合后,他就自动被归类落后分子的行列,这种露脸的事从来不会和他有关系。
“为什么?你又不是地主?”周秀梅很为自己的恋人抱不平。“咱村没有人比你唱得好。你长得也像李玉和。”
样板戏里的人就是当时善恶标准,当时的人只有两种类型:好人和坏人。好人就是李玉和、杨子荣或者李铁梅,坏人自然就是座山雕、刁德一。任何一部电影里如果没有坏人就会让人无所适从,例如有个豫剧《朝阳沟》,里边居然没有地主富农,曾经让很多人觉得这个电影有问题。秀梅说沈冲长得像李玉和,就是在夸自己的小恋人了。
周围有其他耕种自留地的人,看他俩聊得热火朝天,就有人过来凑热闹。乡间人淳朴,也没有多少想法。在他们眼里,周家三妮和沈家老二就是地邻,干活干累了说说话,这弯腰下力气并不容易,难免都有直直腰的时候。三两个和他俩年龄差不多的少年过来,有得看沈冲手里的竹笛,评价笛孔的远近;有得则看周家的自留地,靠地边的几颗西红柿有了红彤彤的果子,看着诱人,少年们都偷偷流了口水。
都说人穷志短,这话虽然不被人认可,但是有几分道理的。有时候一个鸡蛋都能让两家邻居吵骂半天。村里人走亲戚拿三四个窝头都是重礼,在这种生态环境下,如果能被送个西红柿那就是捡了大便宜。
周秀梅看出这几个人的心思,但她丝毫没有把西红柿送人的觉悟。这几个快熟的西红柿都是沈冲的。同时她对那几个凑过来的人,打扰他们俩之间的说话也有几分恼怒,她闭上嘴不说话了。
几朵云从遥远的天际飘过来,走到十字坡上似乎停了停,团起来形成了一种说不出形状的造型,一个少年叹道:“这要是个大馒头该多好,我们每人咬一大口。”
大家吃吃笑了起来,他的话引起了大家的联想,马上有人说:“我看着像娘花(棉花的俗称),可以做棉被。我姐姐今年出嫁,嫁到赵家寨,我妈就托人花了五斤布票买的棉花。”那个时候各种物资都是凭票供应的。农村人最缺的也是布票、粮票、油票、甚至是鸡蛋票;黑市上也有卖的,可大家都买不起。
马上有人又开始把云彩比喻成白糖,说看着就想舔几口。不过这小子说这话时看了周秀梅一眼,显然有别的想法,沈冲马上烦躁起来:“快去干活吧!马上都下晌午了!”
周秀梅看着情郎一眼:“沈冲,你觉得那云彩像啥呢?”
沈冲看众人一眼,他忽然想起一句诗:“云自无心水自闲!”
众人没听清楚他说的啥,周秀梅也没听懂,但本能地夸了一句:“真好听。”
旁边有人问道:“什么咸淡?水咸和云有什么关系?”
沈冲摇摇头,他有点后悔自己刚才的举动。乡下人别说懂得古代诗句,就是大字都不认识几个,寺后刘甚至没有自己的小学。村里唯一算得上文化人的,就是周秀梅的二姐夫,也是村支书周海永的二儿子周晓庆,镇子上的民办教师。虽然沈冲一点也看不上那家伙,但周晓庆却是村里公认的先生,而且很能装,最有名一次就是在村子开会时引经据典:孔子日,三人行则必有我师!除了沈冲没有人知道他把曰读成了日,可村民们都不懂,依旧是用那种崇拜的目光,看这位年纪不大的老师。
现在听众人讨论咸淡,他更是哭笑不得,忙说道:“没啥,我随口说的。这云彩就像纸,白不拉几的可以用来写字。”
众人这才叫好,分开后去各自地里,沈冲开始摆弄他的地瓜秧子。周秀梅也不敢一直陪着他,埋身去到自家菜园子里拔草剪枝,又悄悄把几个熟透了西红柿摘下来,再去里边拿了几个黄瓜,用自己手绢包起来偷偷放在地头上。
天色渐晚,十字坡上的人开始陆陆续续回家,也有人过来喊周秀梅,女人一般都是要先走的,回家做饭。秀梅走过沈冲身边时,特意站下来:“弟弟,早回家吧!”她用眼光往自己地头上看了看,跟着别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