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自己把自己当回事

　　一
　　郭冬宝两口子来看大姐夫叫门声响亮，姜红莲拉开街门的一瞬间，马上抿着嘴打了个手势，要郭冬宝他们别说话。
　　郭冬宝和姜红菊本来就提着的心顿时收紧。
　　姜红莲低声说：“说话小声点。”
　　郭冬宝和姜红菊快步进屋后，姚文国竟躺着没动，眼睛看着顶棚一动不动，只是斜眼儿向他们转动了一下眼珠，上翘了一下膀肿起来的嘴唇以示问候。
　　郭冬宝一看有些急了：“呀——大姐，人都成这样了，咋还不上医院呢？”
　　“你说话就不能低声点儿？”姚文国虽然躺着说话，但一点也不影响吐字清楚，“让左右邻居知道了有啥好的？”
　　郭冬宝一看大姐夫说话正常，气息正常，立刻放下了悬着的心，说：“啊——我明白了，你是怕隔壁邻居人们知道你中了毒哇？”
　　姚文国没回郭冬宝的话，又吩咐姜红莲：“你去把街门插死了，千万不能让外人闯进来；就是有来看病的人今天也不接待。谁问都是一句话，我到城里会老中医去了。”
　　姚文国慢慢地坐起来，脑门儿上的湿毛巾掉落在腿上。郭冬宝立刻拿起来给他搭在头顶上。
　　姜红菊关切地说：“大姐夫，我们一听你出事了，可把我俩吓了一跳。这会儿好多了是吧？”
　　姚文国没说病情如何，只是点头表示谢意。
　　姜红莲疲惫地坐在椅子上，说话都抬不起声：“他自己在搞药物实验，前天晚上那时候，哎呀呀……”
　　郭冬宝脑子里立刻联想到其他不测方面，以审视的口气问：“实验什么药，你心里没什么不痛快的事吧？”
　　“一边儿去。”姚文国白了郭冬宝一眼，抬手拉下头上的毛巾拍在炕上。
　　姜红莲接着说：“前天晚上那嘴里吐了黑水吐白沫，两眼直翻白。那时候我真害怕他有个三长两短的。第二天赶紧打电话告了妈一声。”
　　郭冬宝心诚意切地责备他：“吓死人了，哎呀呀，宝贝大姐夫，你是吓人捣怪地瞎鼓捣啥呢？”
　　姚文国一听“瞎鼓捣”三个不顺耳的字，肚子里呼得气冲一下，立刻反驳：“你说瞎鼓捣啥，瞎鼓捣就是蒙上眼，我蒙上眼鼓捣的时候你见来？”
　　一句话噎得郭冬宝点头赔笑：“是是是，我是说，你自己还敢搞药物实验呀，人家那是国家的事。”
　　郭冬宝的话令姚文国哭笑不得不可思议：“冬宝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什么叫那是国家的事，华佗那年月搞实验，国家也没插过手，难道他就不搞了？李时珍写《本草纲目》谁先批准了？他不写的话现在还有那个书吗？”
　　郭冬宝嘿嘿地笑了，说：“大姐夫，你看你那嘴肿的，都快，都快成啥了。”
　　“成啥了？你快坐你的吧。不会说话就少说，一进门就搞得我心情不愉快。”
　　连襟儿俩看似说话是叮咣碰撞，实则只有融洽贴近信赖无虞的关系才能达到这种去客套能调侃的程度。
　　
　　二
　　姜红梅显得有些慌张得开了门，一看葛优德就说：“优德，出事了。大姐夫药物中毒了！”
　　“啊！”葛优德手里捧着的书掉到地上，“你咋不早说呢，中的什么毒？”
　　“不知道。我也是刚听妈说的。”
　　“人哪儿去了？”
　　“还在他家。”
　　“开玩笑，怎么不上医院呢。走，现在就走，去看看。”
　　葛优德哗啦起身一走，碰翻了茶几上的杯子，茶汤满溢在几面上。他麻利穿起外衣俩人匆匆离去。
　　
　　三
　　姚文国懊恼自己学问不深钻研太浅，自己给自己吃药能吃成这样，实在觉着没脸见人。他看着郭冬宝唉声叹气地说：“唉，想来想去其实都怪我，搞了一辈子医术研究了，到了我这个程度的医生，这是件丢不起人的大事。”
　　郭冬宝看似轻松地劝慰愁眉苦脸的大姐夫：“你想多了，没什么丢人的。只是搞药物实验应该用猫呀狗呀老鼠呀这些个东西，你不应该用人去实验。那万一……”
　　姚文国听出他揶揄的话味儿也不管了。心说，‘你郭冬宝咋说话老要子弹擦着头皮过，唉，你就这么个人。’他本想说点反驳的话，但张了张嘴忍了。
　　姜红菊对药物实验的难度虽然属于外行，但她感到大姐夫这样做非常不易，很是佩服地说：“大姐夫，我不懂医，可我理解，用人体搞药物实验确实挺难的，不是一般人能搞得了的。”
　　“肯定是——嘛。”这才是姚文国喜欢听的话。心说，‘搞科研失败的人难道就不是科学家？虽然这次失败了，但这不是普通人敢做的事。’想到这儿他露出几分得意来，“做这样的事不仅仅是难，而且确实存有非常大的风险。如果没有决心、毅力、事业心……”
　　他正要撇着嘴继续说下去，郭冬宝接了话茬儿责怪他：“不是我说你大姐夫，这世上搞药物实验的人多了，你想搞也可以，先找个小老鼠呀、猪呀、猫呀什么的，拿那些东西试验还不行？非得拿你自己先开刀？”
　　姚文国不高兴了，刚才就猫呀、狗牙老鼠呀说过了，这又来了，他一本正经地说：“我这次实验不是拿谁开刀，是喝药。”
　　“知道。你非得用你这么贵重的生命去冒险？这是没出啥事过去了；那要是，这一大家子人，从老到小，哪个人受得了？”
　　姚文国对郭冬宝的没分寸的言语虽然不满，但也觉着该点点头表示感谢：“嗯，我理解你的好心肠。咱们这一家人，亲着呢。”
　　郭冬宝一想到要来这儿养狗处处离不开他，更觉得这位关键人物重要了：“大姐夫，咱连襟们之间，这可是谁也离不开谁呀，可得注意，你重要得很呢。”
　　姚文国被郭冬宝的这句贴心话感动了：“是呀，一般连襟们处不到咱们这个份儿上。唉，这个药物实验，外行人都不知道有多难，他们不知道每一样药都是怎么来的，就知道张口闭口药材贵，拿手抓上一点就是多少钱，只嫌贵，不知道为啥贵。”
　　说话间姜红莲走了进来，说：“你俩可是不知道，当时出了事把我吓得一点主意也没有了……”
　　郭冬宝立刻抢嘴，半是同情半是揶揄地说：“可不是挺吓人的，怎么说也是一条命呀。大姐夫，你这中毒的事要是传出去，村里人一定会说，‘姚医生肯定是个庸医，这多年咋混来着，甭说给别人瞎吃药，他自己吃药都中毒，可得小心他。’”
　　姚文国对郭冬宝的话心里总感到不舒服，又不知该如何回对，忽然间觉着该对付他问清楚了：“你刚才那些话不是村里人一定会说，是你一定会说。”
　　“呵……”郭冬宝呵呵一乐，找理由分辨说：“我是说村里人那样说，我要是圪遛村人我也那样说。”
　　“我总觉着像是你现在说的。”
　　“不不，我哪敢那样说你呢。”
　　“唉，倒没你说得那么严重。不过这事决不能让外人知道，毕竟不是件什么光彩事，一旦让村里一个人知道了，那一传十十传百，就没有不知道的人了，我的饭碗也就打了。”
　　姜红菊轻声说：“大姐夫啊，我好心劝你几句，你现在已经很了不得了，以后差不多点就行，别再搞什么药物实验了，太危险，让人提心吊胆的。”
　　姚文国哀声感叹，志在必得地说：“是啊，你说的是个理。你大姐也这样劝我，内心深处的我有时候也在劝自己，‘别找罪受，要懂得享福。’但我的性格由不得我，总想争强好胜出人头地。不能说万古留名，但也总得在一些地方留下个名吧？”
　　郭冬宝扭过头不客气地说：“人都死了，留名有啥用？还什么由不得你，自己不干那些不靠谱的事不就行了。”
　　姚文国又冒心火了，但总觉着不能愧对人家的善意，于是他严肃地反驳：“这叫药物实验，不叫不靠谱。唉，我这性格不知是先天固有的，还是后天形成的。但总得来说，我是‘壮志未酬，痴心不改。’我‘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郭冬宝龇牙吸着冷气说：“呀呀呀，尽说些英雄人物说的话。还痴心不改，千万注意，别把小命玩儿完。”
　　姚文国不高兴了：“什么叫把小命玩儿完？我在这个村里，在咱们这个家里，我是起最大作用的人；这条命怎么能说成是小命呢？”
　　郭冬宝赔笑说：“我不会说话，对不起啊。”
　　“冬宝，我给你亮出我的态度，”姚文国激动得坐起来，豪情难抑，“关于药物实验这件事，别说是现在，就是走到再难的地步，即便前面是荆棘丛生的不归路，我也无所畏惧！”
　　郭冬宝和姜红菊惊讶了：“呵，真看不出来，你英雄啊。”
　　姜红菊又接着说：“大姐夫，你董存瑞啊。”
　　“当然，为了事业，干啥不值得？”
　　姚文国坐在那里越想郭冬宝的话越生气，只是表面上克制地说：“什么叫拿小命玩儿完，我这么大的坨儿，这命还小？”
　　郭冬宝嘻嘻哈哈一个劲儿陪着笑脸道歉：“我是随便说的，不小心说错了。对不起啊。”
　　“你什么时候都是不小心对不起。你们俩说话的声音太大啊，咱农村这房子和隔壁虽然有堵墙，其实跟一个院子一样，这面说话，那面听得清清楚楚。”
　　姜红莲端着水进来给人们倒上，总是对姚文国责怪：“前天晚上那时候，那脸色黄绿黄绿的，嘴唇半点血色没有。满脑袋憋得都是汗珠子，在炕上来回滚。我当时真害怕万一有个什么……”
　　郭冬宝又随便说：“可不是嘛，呆在农村离城又远，真要有个什么，来都来不及就……”
　　“就什么？”姚文国的眼睛一直看着郭冬宝，心想，‘我看你又要说什么。’突然间，他腰里戴的传呼响了，是老丈人姜山打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