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58
作品名称:月光下的金柳 作者:邹满文 发布时间:2020-08-21 20:28:54 字数:5881
57
岁月缠在运输皮带上,随着新土进入绞绊机,柔和成一块块砖坯,它们的纹络变成年轮。金锁的脚生病了,他穿着一双胶鞋出砖,这鞋不透气,底薄,踩在滚烫的砖上,时间一长脚被烧坏化脓。这种病叫脚气,即疼又痒,味也难闻,特别是脚指缝,烂得看上去恶心。这是长期在砖窑的常见病,几乎出砖的人都有,大同小异而已。
开始,他看到这么点伤就没理,只是一个劲地洗,有时间就脱去鞋让脚凉着,谁知越来越利害,不得不向徐志鹏请假。当徐志鹏知道并看了他的脚后,很快乘着拉砖车使向医院,领着他来到门诊。医生是个女的,看了金锁的脚很快转了过去,用手扇着说:“快把鞋穿上。”
她偏头给金锁开了三十支青霉素让他消炎,并给了洗的药。为了方便又回到砖场,找了个附近的诊所,走着去打针。这个诊所很近,医生是个老头,七十多岁,鹤发童颜,给人一种超然脱俗的感觉。这个医生是个老秀才,叫刘佩林,是个乡土医生。乡土和他的面貌不相协调,看上去面目白净,衣服整体,有城里医生的风范。
他很热情,没人时就和金锁闲谈,天南地北,无话不说,一老一少很是投缘。如果在昆仑山上,人们会理解为神仙和徒弟。金锁干不成活也无所事事,借打针便跑到这里,听老汉讲一些四书五经,春秋战国。他说:“人从古猿转化后不知姓什么,有个人就提议,母系氏族的母亲最亲,所以第一个姓是女字傍的姬,后来才演变出许多姓来,变成百家。你这个金姓很好,人和王组成全字,什么都不缺,两点叉在腰间,看上去很精神,也很奔放。”
这话说得金锁心里乐滋滋地,像个学生一样认真地听,努力地记,觉得刘佩林很有学问,知识渊博,还在他那里借来一些书,闲了就看。这些书看起来太吃力,深奥得像天书,不得不买来字典。刘佩林也像寻到得意门生,只要自己知道的就讲,常骂自己的儿孙,没一个像你这样勤奋好学的。金锁很崇拜这个老头,给他买几包好烟,提一瓶酒,老汉高兴地起身接住,看着金锁问:“这是干什么。”
金锁说:“不干什么,我是感觉你对我的病十分认真,还给我讲了好多闻所未闻的知识。”
老汉哈哈一笑说:“只要你愿意,倾我所学给你传授,不论是医学,或是阴阳。书你随便看,要有尽有。想不到快死的人却碰上你这么个小伙。”
说完眼里闪着泪花。这时,一个女孩走了进来,边走边喊爷爷。金锁回头,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走了过来。
常永峰的腿好了,但是,走起路总有点颠,再也回不到从前的那个样子了。他每天起的很早,打扫卫生,干零碎活,使院子和大门外焕然一新。他不想有什么作为了,一门心事地把家搞好,手头那点存款所剩无已,以土地打发着日子。他想,前半生的辉煌是他一生的代表,再没有办法去超越它。随着年龄的生长,身体和能力都急剧下降。再说,连个儿子都没有,给谁过呢?他除了家务就是打麻将,似乎只有在麻将桌上才能忘掉烦恼,打发走寂寞。虽然是五毛一块的麻将,输了心里很辣,慢慢地和村上这些人融合到一起。他的意志和尊严被磨白,磨光,然后,消失的无影无踪。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受人尊重、受人爱戴。就拿过年,以前总在前边,现在老溜在后边,祭拜一过就偷偷地走了,觉得户籍里人都看他、笑他。
他经常在没人的地方转悠,或在沟边上,听山鸡起飞的声音,感觉百鸟齐鸣的快乐,看起伏的山峦,雾中的沟壑和脚下一洼的杏树。风从它的身上走过,有千帆劲舞的感觉。还有无数鸟儿弹跳与枝头,鸟巢筑于其上。他真想跳下去变成鸟儿,永远地生活在鸟的世界里。
就在这时,他得到消息,自己的厂子拍卖后,这块地被开发商盯上,准备建商品楼。他急急地来到县上,看到自己生活了多年的厂房,和生活的地方被人无情拆了,十分生气,想扑上去揍他们。可是,他没有,没有权阻挡,知道自己和眼前的同事一样,看着装载机冒着黑烟正吃力地拆围墙。
同来的人很多,都心疼地看着,想问厂长自己以后该怎么办?可是,厂长找不到,他们只好把机械给挡住,让它停下来。有的人哭了,哭的很伤心,像是挖了自家的祖坟,或者死了娘。有人倡议去县政府,这一句话像导火索一样,人们纷纷扑向政府大院而来。接待他们的是秘书,还拿来国家发的文件给他们读。他们听到下岗这个新名字,一个个如同霜打的茄子,就在地上抱着头。
最后,经过多日的交涉,常永峰这批内退了,每月能拿到五百元钱,一个个心满意足地走了。可常永峰不知那里出了毛病,这件事一直搁在心里,像一块石头一样咽不下去,吐不出来。脾气本来就不好,在加上自身的样子,这一次又给火浇了油,他变得蛮不讲理,喜怒无常,谁也摸不清他想的是什么。
秀秀也无法满足他了,生活了半辈子,一直都很好。现在,动不动就骂她,秀秀只能忍气吞声,默默地打发着日子。只有女儿敢顶撞,对了就对,错了就错,敢于指正批评,他只是笑骂一句就没事了。
春天的花全开齐了,麦子正在成熟。你站在地头看,一天一个样子,太阳火辣辣地射下来,田野里的麦子逐渐变黄,犹如一潭淡绿的浅水,慢慢地被蒸发,露出黄灿灿的的金子。柳儿的家境好,说媒的人一拨拨地来,又一拨拨地去,柳儿不知道选谁。
以前,总是零星的来,零星的去,现在如同潮水一般,她觉得很不习惯,感觉自己像动物一样让人观赏,让人品评。农村的女孩子都是这样,只要到了十八九岁,不但邻居们介绍,就连亲朋好友也争相介绍。只要长得漂亮,品行端庄,他们紧怕别人抢了去。虽然,时代进入两千年,这些传统的东西依然在流行。个别自谈的,不是同学就是出外打工遇见的,而柳儿的父母不想让她出去,像宝贝一样把她养在家里,一心想给她找个好婆家。
柳儿自从看了李清溪的来信,一直在痛苦中挣扎,好一阵子都缓不过气来,觉得世间情为何物,只不过是一场游戏而已。她想走的远远地,去个人不知道的地方结婚生子。可是,涌来的不是邻村的,就是一二十里外的人,至于相貌和品行看不出来。
有一天,常永峰打麻将早早地回来,神秘地把秀秀叫到房里,老半天也没有出来。柳儿觉得很奇怪,父亲在没有事的情况下不会这么早回来,今天又把母亲叫到房里,难道有啥大事吗?她提着笼一边往外走,一边朝父母的房里望了一眼,悄悄地走出大门。
傍晚时分,常永峰和老伴来到女儿的房中,女儿诧异地看着母亲和父亲。常永峰摸了摸头,好一会没有言语。秀秀捏了他一下,他才说;“柳儿,你也年龄不小了,看了那么多的对象心里到底是咋想的。我活了大半辈子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总想给你寻个好小伙,富有的婆家,可是,一个都没达到标准。今晚,我和你妈来商量你的婚事。”
秀秀说;“女大不中留,你迟早都得嫁人,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说完四只眼睛看着柳儿。
柳儿说:“自从收到李清溪的信我就看透了,只想伺候二老。本来想嫁远一点,让父母也换换环境,看来是不行了,止于其他小伙子我也说不清好坏,我想听听父母的意见。”
这句话到把二老问傻了,他们心里暗喜,认为柳儿乖巧,没有白养。常永峰说:“女儿真乖。我心里一直有个影子,这个影子在没有断腿之前,王老七就提起过。”
他停顿了一下又说;“王老七给我说:你家境那么好,又没有儿子,为什么不给柳儿招上门女婿呢?如果愿意,就有个好对象,即没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人也很实诚。当时我没有在意,因为你有李清溪。后来,他一直在追问,我也没有回答。昨天,他又提起这件事。如果女儿愿意,他的姨父就去叫这娃,见面后在做定论。”
柳儿看到父母高兴的样子说:“你们看着办吧!”
她不知道王老七是谁,介绍的对象又是谁,心乱极了,想像不出未来的家和对象的样子,不知自己嫁出去好,还是找个上门女婿,该怎么去做。有时候,觉得自己走远,父母怎么办?她们只有自己这个女儿,年龄都大了,谁来照顾她们。今天,看到父母高兴的样子,就先随他们的愿吧!见过人之后再说,好多顾虑油然而生。
村上和自己要好的姑娘都出外打工了,她象个柳树一样牢牢地生长在这里,没有地方可去。她不是看电视就是看书,余下的就是劳动。天黑了明了,日子来了去了,总依依照旧行走。她不知道人活的真正含意,也不知道门前的路能够通向何方……她不想了,想的头疼,觉得院子里的苹果树活得比自己幸福,宽大的枝叶藏着不大的青柿苹果,处处透着生机,自己连个理想的清溪都得不到。她踩过树阴,走过花墙向大门外走去。
58
五月初一这天,天气晴朗极了,天上一丝云也没有,透亮着奇特的蓝。太阳火辣辣地投下光来,这些光如同钢针,刺得人睁不开眼睛,胳膊也被刺得生疼。柳儿在院里转了一圈,觉得太阳太毒,便跑了进去,拿来小凳坐在大门的过道里,做起鞋垫来。门前的柳树格外的高兴,柳枝在风中张起又落下,活跃地像个孩子。一只喜鹊在门楼上叫了一会又落到柳树上,被枝条弹起又落下,唧唧喳喳地叫着,一会又来了一只,两只喜鹊扑楞楞地在树上相互嬉戏,闹得枝条哗哗抖动。
秀秀把柳儿叫了几次,才把她叫进房里,催着她换上新衣、新鞋,并对她说:“有人来看你,给你说的对象。”
她一句话也没说,只觉得很烦,看了那么多也没碰上帅气的,今天又不知来个什么样的人。她一边想一边梳洗打扮,总不能太邋遢了,不管来个什么样的小伙,起码要尊重人家。母亲进来过几次,总是面带笑容,仿佛很有把握。父亲也没有出去,一大早就收拾卫生,站在院子里看这看那,像寻找什么一样。
柳儿把自己收拾得即漂亮又好看,在镜前端祥好一会儿才坐下看电视,很快就被剧情迷住,惹得她一阵忧一阵喜。就在这时,狗叫了起来。她偷偷地从门帘缝望去,发现金锁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他的姨夫。她看到金锁就大方地走出来,想不通他怎么会来?张嘴就问:“金锁几时回来的,也不说一声,在玩深沉吗?”
金锁看到柳儿笑着说:“昨天回来,今天就来看你,这算深沉?”
柳儿把他让进房里,倒上水说:“今年怎么回来的这么早,往常都是年终才回家呀?”
金锁摸了摸头,红着脸说:“回来割麦呀!”
“你的地不是包给人了吗?”
“我把地早就要回来了。”
这时,金锁的姨夫、父亲、母亲全都走了进来。柳儿给金锁的姨夫倒了杯茶,他看着柳儿笑。金锁的姨夫就是王老七,在户族里排行为七,知道金锁不会给自己当儿子。前些年还有这个想法,自从金锁有了家,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也看清了金锁的脾气。不过,已经住在一个队上,有事金锁会照顾她们的,没有儿子的人想法多,一直对常永峰家垂涎,毕竟是亲戚。
柳儿看了一眼说:“今天怎么有闲时间跑我家来。”
金锁红着脸看了柳儿一眼,他的姨夫说:“我来你家是有大事,难道你不知道?”
柳儿一下子明白过来,脸刷地红了,一直红到脖底。微微抬头看了一眼金锁便走出门去。她一个人来到父母的房里,心腾腾地跳着,想不到金锁和自己谈对象还要他的姨夫做媒,这不是开玩笑吗?这时,她才想起父母那神秘的样子,只说有人来看她却不说名字,弄的她很尴尬。她想了好大一会儿,心里说:“自己想走出这个村庄,看来不可能了,命运和自己在开玩笑。”
不过,她太了解金锁了,虽然贫穷,心底却很善良,也深深地爱着她。这时,母亲走了进来,笑着说:“你看金锁咋样?”
她笑了笑说:“你们懵我,人都来了才问我!”
秀秀看了女儿的神色,笑了笑说:“不愿意就算了。”
“我不知道。”
说完红着脸低下头。
“那我就做主了,这个金锁要做咱们上门女婿,你可要想好。”
“你们都替我想了,我还用想吗?”
秀秀笑着用指头在她头上点了一下,轻快地走出门去。
她再也无心看书,更无心看电视,心乱成麻,怎么也理不出头绪来。过了好大一会儿,王老七走了,父母跟在后边送他,惹得狗狂吠。
院子里静悄悄地,能听见光投下来的声音。地面被晒得发白、发亮,只有花园的砖墙下有湿印,随着太阳移动,那些阴影逐渐缩小,有的地方也开始变白。里面的鸡冠花红得能滴下血来,月季、玫瑰全都开放,两只蝴蝶轻轻地落进花蕊,花情不自禁地抖动着。
这时,柳儿听到脚步声,急急地坐起,坐正,知道金锁进来。谁知,脚步声到门口又返回去,随后,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她起身跳下炕走出院子,一只公鸡从大门跑进来,在花墙下找到一只虫子,就咯咯地叫着,惹得三只母鸡飞也似地扑进来。秀秀从大门外走进来,看到院子这么多鸡,拿起门后的扫把就赶,紧怕弄脏院子。这时,金锁也走了出来,偷看了柳儿一眼,似乎很不自在。看到秀秀赶鸡,摸了摸头说:“伯母,我要回去,家里很乱,我打扫打扫。”
“吃过饭在走,让柳儿帮你收拾收拾吧!”
“不了,还有点闲事需要处理。”
“那好,让柳儿送你,顺便把家里整理一下,我把饭做熟了叫你。”
“行!”说完站在院子不走,老向房子看,知道柳儿在父母的房间里,在等她。
秀秀看见笑着说:“柳儿,送送金锁。”
这时,柳儿才慢慢走出房子,跟在金琐身后走出大门,脸上的表情很淡漠。她想让金琐知道,我柳儿迫于父母才和你走到一起,不是没人要了才想起你。另外,她想听听金锁的实话,在外漂泊这么多年,是不是以前的金锁,和以前一样吗?她想了很多很多,到底是父母的媒妁还是金锁托人促成这件事,她得弄清楚。
金锁走了一会儿停下来,回头看着柳儿。柳儿想心事没注意差点碰在一起,两个人都不好意思起来。以前在一块什么都说,无拘无束,这层窗户纸捅破后,都显得那样拘束而腼腆。他们相互看了一眼朝前走去,没有感觉到太阳毒,却觉得很热,汗水悄悄地爬上额头。
田野飘来麦子成熟的清香,也夹杂玉米、野草和野花的味,这些味在大地上形成一种气流,低低地浮在空中,使人们心旷神怡。中午是太阳最强的时候,路上行人很少,没有事都钻进房子。金锁感觉到天地间只有他和柳儿,嘴张了几下总没说出一句话。他很愿意这样走下去,仿佛这是心路,这是天路,尽管太阳很强,路面生烟,只要有柳儿做陪,心甜得掉进蜜缸。
这段路很快走到尽头,金锁掏出钥匙打开大门,一股青草味扑面而来。他俩来到房子里里,金锁说:“你不高兴吗?有什么想法说出来。咱俩从小长大,又是同学,有什么事不好意思说?”
他停顿了一下,又看了一眼柳儿说;“我一直都喜欢你,爱你,只因我太贫穷,也没多大的本事不敢向你表白。好多次都想对你说,我爱你,又怕伤害你,影响你。所以,就一直装在心里,希望你找个比我强,比我漂亮的,有知识水准的人。这一次是姨父把我从银川叫回来,做媒把我嫁到你家,如果不愿意就说,现在还来得及,如果结了婚一切都晚了。”
说完笑看着柳儿。柳儿笑了一下,忽然拉紧脸说:“我不愿意,为什么不早点表白,让我在爱情路上转圈儿,到头来还弄来个王老七。也许,你在外边有对象,说不定连孩子都有了,却跑回来骗乡下女孩子。”
说完死死地盯着金琐的眼睛,看他的反应。金琐一下子慌了,看到她认真的样子,一脸的无措,诧异地看着她。他用手摸了一下头,无可奈何地说:“我哪里有对象,有孩子。我知道高攀不上,姨父却硬要拉这事。”
他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失神地看着地面。柳儿看到他可爱的样子,噗嗤地笑了。她说:“你爱我吗?”
金琐看见她笑了,知道在捉弄他,起身拉住她的胳膊说:“我爱你,爱你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