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

　　“谁跟你说来博众精工厂就能学到技术的？”这哥们问我。
　　“中介。”
　　我想了一想，是该说佳乐呢？还是该说中介呢？还是该说自己在网上查到的呢？干脆，就选中介吧。
　　“中介跟你这么说的，你才来博众精工厂的，对吗？”这哥们说。
　　“没错。”我说。
　　“想法很好，如果你能一直在博众精工厂干下去，是一定能够学到技术的。”这哥们微笑说。
　　这哥们很爱笑，这是他给我的第一感觉。他的相貌并不帅，也没有男人该有的威严，一张婴儿肥的娃娃脸配上这抹并非虚伪，由心而发的微笑，给人感觉无比亲切。只是他这句话让我不免有所思悟。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问。
　　“你可能不知道，博众精工厂从来就没招过临时工，更加没招过小时工，除了一些来的时候就具备一定技术能力的电工和高科技技术人员，一般情况下都是应届毕业生以实习的身份招进来的。”这哥们说。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极有可能是来帮忙应付工期的？”我问。
　　“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但愿如你所愿，你们能留下来。”这哥们说。
　　“我问一句，你在博众精工厂干了多长时间了？”我问。
　　“快四年了。”这哥们说。
　　“工资待遇怎么样？”我问。
　　“很好，一个月一万多块，还有五险一金，年终分红。”这哥们说。
　　“你们还有年终分红呢？”我惊讶不已地说。
　　“有啊，一直都有啊。”这哥们说。
　　“一共多少？”我问。
　　“这个得看公司利润一般是四到六个月工资。”这哥们说。
　　“四到六个月……工资，好家伙，五六万不止啊。”我惊呼。
　　“应该比这个多。”这哥们说。
　　“你是技术人员被博众精工厂招进来的？”我问。
　　“不是，我是应届毕业生，主修计算机，来这里之后从实习生一点一滴一直干到现在。”这哥们说。
　　这哥们毕竟是年轻人，可能出了学校大门就被博众精工厂录用了，根本就没有经历过社会上的光怪陆奇、云谲波诡，连工资待遇这方面倒也毫不避讳，通通与我和盘托出了。
　　“厉害，厉害。”我闻言，不禁为他竖起大拇指来。
　　“别看这份工作挣的钱多，其实也不容易啊。”这哥们说。
　　“一年下来将近二十万，还不容易啊！”
　　我瞪大双眼说，就差喷他一脸口水了。他这分明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你知不知道有时候我们加班得加到明天凌晨两点钟，然后睡到早上八点还得接着来上班。你知不知道我们忙起来一天到晚都得坐着，腰间盘都坐出病来了。你知不知道我们都开始掉头发了，我才二十五岁啊，哥们。你只看到我们赚的多，可你想没想过为了赚这个钱，我们失去了多少。每年只有春节的时候我们才能回家呆上十天半个月的，平常的日子里连周六周日都很难休息一天。博众精工厂里满车间女员工很少，年轻女员工就更少了，不像其它电子元件厂，流水线上的女员工好多好多，我们连找个对象都难；好不容易在网上联系一个，又没有时间出去吃吃玩玩，谈场恋爱，只能隔着屏幕闲聊。甚至我们连上网都没有时间，比如午饭时间吧，吃完午饭我只想找个地方睡会儿觉，累得都快坐不住了。每个月到了发工资的日子，工资打到工资卡里，自己就留一千块钱，剩下的全都给父母寄回去了，一个是家里面需要钱，再一个我留太多钱也没啥用，不知道怎么花。我承认，在这儿工作是省钱，因为我都不知道有那些地方需要花钱，你像我，平常就好抽个烟，酒也不喝，鞋子衣服什么的由于没时间逛商场，只能通过网上购物，快递寄过来，再不就是洗浴用品，偶尔休息了跟朋友们吃顿饭，别的根本就不花钱。想想，一个月里有至少二十天加班加点，工资是越赚越多，可自由呢，根本就没有，我每天的生活除了机器设备，就是床，纯粹的两点一线。你告诉我，这种生活你是不是迫切希望拥有？”
　　当听到这哥们说出这番话来，我不禁将嘴巴里的口水咽了回去。这口水有两层意思，一个是被他说的工资待遇、年终分红给馋的，口水不经意间在嘴巴里不停翻滚。再一个是被他说的工作不易给气的，恨不得像武侠小说里的盖世神功者那样，向他喷出一注口水剑气来，也好让他尝尝气人的下场。
　　当我认真仔细地看了看他的脑袋，发现满头短发中间有一小块露出白白的头皮，那一块并非我们常说的旋，而是无发之荒地；且荒地周边的黑发根部已经催生出了一些更短的雪白，这分明是用脑过度的惨状。
　　再看看他的腰，真的如他自己所说，弯得像个七老八十的老人。得亏他还年轻，才二十五岁，还能挺直腰板，只是在从弯到直的这个短暂的过程中，需要他的勇气，汗水，以及咬牙切齿的忍耐力。
　　“真心不易啊！”我抱着诚恳的，感伤的态度说。
　　“所以我说，不要盲目羡慕一个人，要等到了解得差不多了，再做决定。”这哥们依旧向我露出微笑，说。
　　我不想再跟这哥们聊天了，倒不是说他的话对我无益且有害，相反，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很有道理，我也很喜欢听这种发自肺腑的话，真实的话，但是呢，我怕看到他那个近乎斑秃的脑袋，以及如弯弓般的腰杆。只有他的微笑能驱散我的伤感，但他不可能一直露出微笑，因为还有繁重的脑力工作在等着他。
　　脑力工作不比服务行业，微笑是用来对付人的，管它是真心实意还是敷衍塞责，能让人陷入一种深深的被骗也要装出一副体面来的姿态。但微笑却不是用来对付机器设备的，因为机器设备根本就不吃这一套，能让机器设备服从的唯有能力。
　　我报以微笑别过这哥们，到别处转了转，却没有跟随佳乐或王博他们，而是独自逛荡车间。因为我想一个人听到不一样的声音，跟大众一起，听到的声音，看到的景物亦难免流俗。
　　“嘿，哥们，你过来一下。”
　　我扭头看了眼，是一个体格跟我差不多的哥们正在招呼我。
　　“什么事儿啊，哥们。”我走上前去，问。
　　“昨天那个跟你一起体检的哥们怎么今天没来呀？”这哥们说。
　　“昨天跟我一起体检的……哦，你说的是那个哥们（在我旁边一直测血压，但血压一直居高不下，最后被瘦小的护士在单子上直接写了１８０多的那个哥们）啊，我也不知道他今天为什么没来呀。”我说。
　　“八成是体检没过关。”这哥们说。
　　“不能吧。”我说。
　　“那他为什么不来上班呀？”这哥们说。
　　“你这话说的，他来不来上班我上哪儿知道去呀。”我说。
　　“我没别的意思，哥们，其实他跟我是一家中介公司的，我们俩昨天都面试成功了，可就是到体检这一块，他可能是没过去。”这哥们说。
　　“你怎么知道他没过去呢？”我问。
　　“他要是过了体检，他一定能来。我们中介把我们这些应聘者分到好几个地方去呢，就是他跟我说博众精工厂不错，我们这才选了这儿，不然我们昨天就不会过来了。”这哥们说。
　　“如果真的是体检没过，那为什么这么多人都过了，就他体检没过呢。再说了，体检结果到现在还没下来呢，咱们这些人到底有没有病，够不够资格，人事的也没跟我们通个风，透个信，知会一声。”我说。
　　“其实要我说呀，这个体检就是走个过程，博众精工厂缺人严重，随便找家医院检查一下得了，只要不是什么太严重的情况，估计都能录用。”这哥们说。
　　我瞥了他一眼，实在不晓得他说这番话究竟有何意义，是在为他的朋友感到不公吗，还是他也觉得他的朋友属于情况严重者呢？对此，我是一句话都不想说。在这个相对特殊的时间段里，关于病的话题还是少说为好。
　　我承认，我见过很多招工的企业或中介跟一些企图赚取灰色利益的小型医院合作，为的就是降低体检的标准，得以使急需招工的企业以最快的速度招满人手。与此同时，医院还可以和相关中介及企业分这一笔不小的羹来尝尝。比如五十五块钱的体检费，医院拿大头，就算四十，剩下那十五块钱不就是中介或者企业的嘛。
　　最有说服力的例子莫过于我之前在昆山碰到的那个体检，人数不可谓不众多，但体检设备又不可谓不寒酸，就那两三项体检项目就让应聘者各花费五十五块钱；且无论体检结果如何，连张正规的体检报告单都没有。
　　再往近看，就昨天晚上我们在博众精工厂指定的小型医院体检的时候，体检项目也不是很多，好像跟在昆山的时候一样，也只有两三项，也花费了五十五块钱，只是应聘者们是在医院做的体检，而非是在破旧的库房里。到最后无论体检结果如何，也是连张体检报告单都没有。
　　如果按照我在北京那所幼儿园工作的经历看，体检的项目应该很多，所需的费用也应该很高，关键是体检报告单是会交到个人手中，再由个人看过之后交到人事部门。这边的情况对我们而言似乎省时省力省心了，因为由医院将体检报告单交到我们手上的这道程序略过了，变成了医院和企业之间的直接对话。
　　还是那句话，这种直接对话对我们而言是省时省力省心了些，但从另外一个角度讲，是否也足以佐证医院和企业之间存在着某种猫腻呢？
　　当然，我讲这些纯粹是臆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