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

　　时间定格在上午八点整，张光明从我们背后的、宽敞的、可容纳好些人的大型办公室里走了出来，一只手上拿着一个大本子，另一只手上拿着两盒口罩，快步来到我们面前。
　　我们这些员工加起来足有七十个，见他过来，甭管是坐着小憩的，还是站着闲聊的，通通站成竖排，表情也变得严肃了起来。
　　说是严肃，其实倒不如解释为呆滞更贴切。但凡普通员工，无论见到多大的领导，除非切切实实的奖励发放，普通员工们才会瞪大双眼，聚精会神，兴奋不已地目视前方，那双眼眸里布满了迫切与期待的光芒。否则诸如领导讲话、训勉这一类，在普通员工们看来，无非就是圆个形式、走个过场，浑浑噩噩，呆呆滞滞挺过去也就是了，还哪里有所谓精气神呢。
　　“下面开始点名！”
　　张光明先是将两盒口罩放到旁边的操作台上，然后逐一点名，老员工的名字普遍在前面，而像我和佳乐这样的新员工的名字则通通在后面。
　　很快，点名环节结束，张光明随即将那两盒口罩交给站在第一排最边上的两个人，让他们往下传，就跟我小时候玩的击鼓传花游戏似的。
　　张光明有言在先，每人每天只许领一个口罩。但我见还是有一些人以极为迅捷的速度从盒子里掏出至少两三个口罩来，塞进裤兜里，然后把口罩盒子传给下一个人。我可没有那么贪得无厌，拿一个就足够了。
　　口罩发放完，由最后那个拿到口罩的人把两个还剩了一些口罩的盒子放回操作台上。
　　这个时候张光明则继续开始讲话，讲一些我根本就听不懂的关于工作方面的安排，跟几个站在第一排的，可能是组长之类的员工聊了一会儿，然后按组分配。调试组的到西边调试区接着调试机器设备，组装组的到东边组装区接着组装机器设备，还有接线组的继续接线，剪线组的继续剪线，分配来分配去，就只剩下我们二十多个昨天刚刚签订务工合同的新员工了。
　　眼看着七十个人走了一波又一波，张光明立即将我们叫到一起，围成两排半圈，并询问我们的工牌是否能够刷上考勤机。我们皆言不能。张光明不由得搓了搓额头，露出一脸的无奈，然后从兜里掏出手机来，应该是给人事部门的员工打去电话，询问我们的工牌为什么不能刷考勤机，并督促他们尽快将这个问题解决好。
　　挂断电话，张光明跟我们说：“人事部门跟我说了，你们的工牌刷不上考勤机的问题他们会尽快解决，这两天我只能给你们做人工考勤了。不过我可跟你们说清楚了，无论考勤机，还是人工考勤，你们的考勤都由我说的算，不是说你们在这儿耗着不走就算加班加点，也不是说将来你们晚刷了考勤机就算你们多干了两三个钟头，不要抱着这种贪图小利的想法工作，只有踏踏实实的工作才能踏踏实实的挣钱。”
　　这口吻，可真够官腔的，而且听起来正义感十足。
　　“你们两个出来一下。”张光明指着两个女新员工说。
　　我这才发现，敢情新员工里面还有两个女的呢，她们俩岁数还都挺大了。
　　“你们两个就负责剪线吧，我一会儿跟你们的组长说，让他带着你们到二楼领工具去。”说着，张光明指向东边组装区更东边的剪线区，并示意她们过去。
　　剩下我们这些人，张光明是看了又看，然后说道：“我问一句，你们之中谁有技术证书，比如叉车证啊，电工证啊，计算机证啊，都可以。”
　　按理说我应该应一声的，因为我是职高毕业，所学专业就是计算机，毕业证书上也写得清清楚楚，是初级计算机证。但我并没有喊出来，因为我晓得自己这个证书几乎是花钱办下来的，虽然上了课，虽然学了习，但更多的时候还是在学校混日子。那段日子里，我不是玩游戏，就是在看武侠小说。别一嗓子喊出来了，在众人面前洋洋得意了，等到张光明找来一个计算机专业的高手，问我几个专业性质极强的问题，我再回答不上来，那岂不是更丢人。
　　张光明问了至少三声，却没有一个人回答。只见张光明不住摇头，只得继续往下说：“既然没有，那么我就不问了。你们今天是第一天来博众精工厂上班，你们也都看到了，这就是今后你们工作的车间，这里面的每一台机器设备都是高科技。它们有的是做手机电池的，有的是做手机零部件的，还有的是做智能化远程服务的。现在跟你们说这些你们还不懂，你们呢，可以先到处看看，看看师傅们是怎么工作的，你们有什么不明白的也可以跟师傅们问，但有一样，不能影响到师傅们的正常工作。”
　　顿了顿，张光明又说：“另外，我把我们博众精工厂的休息时间跟你们说清楚，我们这儿每天上午十点到十点十五休息，你们可以下楼到吸烟区抽根烟，中午十一点四十五到下午一点是午饭时间，也可以说是午休时间。因为吃饭用不着这么长时间，你们可以自己找个地方休息，午睡也可以，因为这期间你们是绝对自由的。食堂就在我们这栋工作楼的隔壁，很近，出了门十米就是。下午三点到三点十五是休息时间，也是给你们抽烟用的，我上班的时候发现你们当中有不少人抽烟，这也是我们博众精工厂较为人性化的一块。然后晚饭时间是下午五点半到六点，当然啦，这个时间指的是你们需要加班的情况说的，吃完晚饭六点钟之前务必回到这里接受点名。如果不加班的话，吃完晚饭你们就可以回宿舍了。”
　　又顿了顿，张光明继续说：“你们也都看到了，我们博众精工厂跟其它电子元件厂不同，不是流水线，也没有要求你们一直干个不停，我们的管理还是相对轻松的。只要你们不偷奸耍滑，或者说别太过分，能够协助师傅们完成既定工作计划就行。还有，车间两边有饮水机，凉水热水都有，但你们的水杯或者水瓶不能随身携带，一定要放在水房里，因为车间里面到处都是电源、插座，电线，一旦遇到水，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你们可以随时去水房喝水，不计时间，但还是那句话，别太过分就行，车间里面是有监控的，逮到谁偷懒耍滑，可就不好了。水房旁边就是厕所，我们博众精工厂不会像其他电子元件厂那样要求员工在上厕所的时候也得换人替岗，你们随时都可以上厕所，也不必跟小组领导请示。但我想，无论小便还是大便，有十分钟足够了吧，总不能蹲在便池里一个小时吧，真要是那样，我可有权力扣你们的工资啊。”
　　瞧张光明的样子，应该是累得不行了，都口干舌燥，嘴唇子苍白了。但他还是得说，毕竟这是他作为车间领导的权力和职责：“好了，就说这些，你们要是还有什么疑问的话，尽管来找我，我跟你们一样，除非特殊情况，不然不会离开这个车间。那么，接下来，你们就到处看看吧，但千万记住啊，只许看，什么也不许动！”
　　撂下这句话，张光明快步向水房走去，不用想也知道，他一定是口渴难耐了。
　　如上小学时的自由娱乐时间，我们这近二十个人自动分成了好几个小团体。这很正常，彼此早就认识的，如王博和崔若涵，或者后来认识的，如我和佳乐，又或者被分到一个宿舍，昨天晚上没少寒暄畅聊，自然亲近了几分。
　　我、佳乐、王博、崔若涵四个人先是到调试区转了转，看着每台机器面前坐着一个师傅，他们正对着机器右上角的小显示屏搔头搓额，不时抽出键盘来输入一些指令；然后机箱里的一些零部件就开始运转起来，他们盯着看了会儿，觉得可以，就继续调式下一项，如果不行，再重新调试。毕竟每一毫米的细微的浮动或是偏差都极有可能影响到产品的规格和质量。
　　“这个可不容易。”佳乐感慨说。
　　“看着挺简单，但操作起来确实挺难的。”我说。
　　“不难能叫高科技嘛，真是的。”王博说。
　　“你小子这嘴呀，咋比我还损嘞。”我说。
　　“本来就是嘛。”王博说。
　　好几排的机器，好几排的调试员，我瞧着这帮师傅，有的年纪确实已经不小了，但有些看上去还没有我岁数大呢。其中有一个年纪轻轻，身子很瘦的调试员，他长了一张娃娃脸，脸庞很大，结合瘦瘦的身躯一看，极不相称。看着他无比自如地操控并调试着象征着高科技的机器设备，我竟不自觉地深陷自卑深渊。
　　“看看人家，再看看自己，人家小小年纪就已经成为博众精工厂的中坚力量了。我呢，不过就是一个到处流浪的小时工！”
　　一时间，我是恨意满满。然此恨不带有任何关乎于国家、社会、时代，即所谓天道不公、愤世嫉俗之慨，纯粹就是对自己之不作为、虚度光阴的痛恨——我这半生，真的白活啊。
　　这哥们转过头来之际，正看见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便对我笑了笑，问：“你是新来的？”
　　“对，新来的，昨天刚签的合同。”我说。
　　“是应届毕业生？”这哥们问。
　　“不是。”我说。
　　“是直招过来的？”这哥们问。
　　“不是。”我说。
　　“临时工？”这哥们又问。
　　“对，临时工，而且还是小时制的临时工。”我说。
　　“小时工来这里还可以，毕竟这里比其它电子元件厂强，工作环境也挺好，有空调，主要不是流水线，相对自由些，也好混些。”这哥们微笑说。
　　“我可没打算混啊。实不相瞒，我想学点儿技术。”我说。
　　“学技术？”这哥们问。
　　“对，学技术！”我在掷地有声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