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离别（8）

　　解决了这场风波，乔夫人缓步走进药王殿，将乔雨林紧紧抱在怀里。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丈夫，手指在他额头、脸颊、下巴上轻轻滑过，柔声道：“我记住你的脸了，下辈子一定会找到你，你若敢忘了我的样子，我可饶不了你。”
　　梅纤雨满心的愧疚之情，小声啜泣着，道：“母亲，您想哭就哭吧。”
　　梅子谦的泪水流个不停，劝道：“姨母别忍着，您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别把自己憋坏了。”
　　乔夫人欲哭无泪，心里只觉空荡荡的，仿佛漏了一个大窟窿，怎么填都填不满。
　　无力回天之感令她痛不欲生，可她必须咬紧牙关活下去。
　　妹妹需要照顾，女儿和梅子谦需要依靠。乔夫人的肩上依然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大量的戏本子上歌颂殉夫而亡的女人，无数的英雄好汉赞扬这种女人不输须眉男儿。在她看来，这种女人甚是浅薄软弱。
　　亲人不顾了？烂摊子不收拾了？责任的意义不明白吗？
　　她决不允许自己成为这样的女人，喝道：“别哭了，人早晚都会走到终点的，给我打起精神，小雨去端盆水，子谦帮我给你姨夫换件新衣，我们不能让他满身血污地上路。”
　　梅子谦还在哭个不停，乔夫人一把将他揪起来，道：“你给我听好了，你的父亲母亲，还有我，早晚都会离你而去。与其等人死了哭哭啼啼，不如在我们生前做好你该做的事，男子汉大丈夫，尽到自己的责任，了无遗憾，平平静静地面对死亡才是。”
　　梅子谦擦去满脸的热泪，郑重地道：“是，子谦明白了。”
　　乔夫人一指梅纤雨，道：“还有你，要时刻保持冷静理智，莫说你亲爹死了，就算我们都死在你面前，冷静理智不能失，烂摊子处理完了再伤心也不迟。”
　　梅纤雨道：“是。”
　　乔夫人喝道：“杵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给我打水。”
　　梅致远亲眼看着乔夫人教导两个孩子，暗中咋舌不已，悄悄退到外面。
　　舒平跪在外面，始终不肯起来。梅致远心中又酸又痛，给他塞了一包银两，道：“你走吧。”
　　舒平愕然抬头，不舍之情溢于言表，道：“大公子……”
　　梅致远道：“你我名为主仆，实为挚友，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致远哥！”舒平一把抱住他，道，“我真的不是叛徒，我把你当做亲哥哥，我宁愿死也不会背叛你的。”
　　“舒平啊。”梅致远语重心长地道，“老爷子性情多疑，他不会相信你。赶紧逃吧，逃得越远越好。”
　　舒平深知他所言非虚，不逃跑，最后死路一条，但舒平自有他的傲气，不能这样灰溜溜地消失，道：“我会走的，我会抓住那个神婆，我一定会向所有人证明，我不是软骨头，不是白眼狼，我们全家都是本本分分过日子的好人，给金山银山也不会被收买。”
　　“好了，快走吧。”梅致远轻轻推开舒平，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保重。”
　　“我走了，您保重。”舒平将银两放在台阶上，不等梅致远反应过来，快步跑出药王庙。
　　梅致远怔了片刻，好一阵伤心难过。
　　舒平像极了他姐姐，皮相招人喜欢，品行更招人喜欢，坦率真诚，善解人意，直来直去。虽穷困却不虚荣，渺小却不卑微，聪明却不狡猾，骨子里都有颇为刚硬的一面。
　　他爱屋及乌，更爱姐弟二人带给他的安全感，享受其中，不可自拔。
　　舒平走了，他突然感觉很冷。天下之大，恐怕再也找不到这样一个人，懂得他的无奈与软弱，深知他的自卑与悔意，因为他的伤心而伤心，把他的苦痛当成自己的苦痛，跟着他一起哭一起笑。
　　他这辈子，注定是个孤家寡人。
　　“大哥！”梅良辰默默关注了他半天，颇为忧心地道，“你没事吧？”
　　面对弟弟，梅致远将自己的软弱无助尽数隐藏，平静地道：“没事。”
　　梅良辰道：“大哥，有我和子谦陪着你，你不会孤独的。”
　　“不会吗？”
　　梅致远产生了质疑。
　　他一次次藏起自己的刻骨之恨，竭力应对老爷子的施压。一次次放弃隐居读书之念，在继承人的位子上苦苦煎熬，参与令他厌恶至极的尔虞我诈。面对毫无感情的苏云，一次次强颜欢笑。在两个弟弟面前，一次次硬着头皮装坚强。
　　因为他是长子长兄，必须担负起家族的重担，给弟弟做出表率。因为修为不高，他只能让让自己表现的比弟弟更坚强，更成熟稳重。想嚎啕大哭，他得忍着，怕的要命，他得忍着，满腹心事，他还得忍着。
　　有时候真想剃光了头发当和尚，远离红尘喧嚣，耳根清净，所有的爱恨情仇与他再无关系，专心致志地研究佛经典籍。
　　这样的人生，何其美妙！
　　“良辰，你越发地稳重，大哥觉得你比我更适合当一宫之主。”
　　“大哥勿生此念，我是你弟弟，我的责任是协助你保护家族。”
　　“你比大哥有本事，择贤而立，对家族更有好处。”
　　“良辰从来不觉得自己比大哥贤明，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二人各有各的优势，各有各的缺点。立嫡立长方为正统，良辰对自己的定位一向看得清，不能给后人留下篡权夺位的歪风邪气。”
　　梅致远呆呆地看着弟弟，道：“你觉得我有优势？”
　　梅良辰道：“当然，大哥一定要对自己有信心。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抱着赶鸭子上架的心态疲于应对周旋，被人赶一步，往前走一步，只要你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端正自己的心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梅致远道：“良辰，你无需顾忌以后，大哥是真心希望你做宫主。嫡长子自愿让贤，后人没什么好指责的。”
　　梅良辰道：“我对宫主之位没兴趣。”
　　梅致远无话可说了。
　　他了解弟弟，对权势毫无兴趣。多年来为家族劳心劳力，完全是因为责任感。他们兄弟几个受父亲的影响太深，看到那些虚伪的嘴脸就感到恶心。尤其是梅良辰，各大重要的场合是能躲就躲，让他当宫主，坐在朝阳殿中应付各方势力，肯定能当场吐出来。
　　这个重担，还得由梅致远来肩负。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得调整心态，不能再被人赶一步，往前走一步。
　　他必须变成一个真正的强者。
　　打定了主意，梅致远默然片刻，取出火折子，将那个装着白芷与佩兰的旧荷包烧成灰烬，断了对舒芷兰的最后一丝情愫，断了对安全感的最后一丝贪恋。
　　不远处，玄奇和白杨正张罗着去镇上买棺材，梅致远曾和铁山学习过手语，从二人比划的手势中瞧出一点端倪，立即走过去，道：“乔城主的后事交给我和良辰来办吧。”
　　玄奇冷冷地瞪着他，突然朝地面“呸”了一声。
　　梅致远温声道：“玄奇兄弟，于私来说，我们是小雨的兄长，理应帮她操办生父的后事。于公来说，你们应该和乔夫人商量一下，是将乔城主的遗体秘密带回玉龙城，还是立即公告天下。”
　　玄奇认真琢磨片刻，觉得此言有理，朝门外一挥手，意思是：“你们去吧。”
　　双溪镇早已步入正常的轨迹，各种店铺已经正常营业，两兄弟顺顺利利地买了一具黑漆木棺。
　　店主曾在药王庙避过难，忧心地问道：“梅公子，小老儿远远地看到恶灵来袭，不知哪位兄弟罹难了？”
　　梅良辰顺口胡诌：“我提前给自己备棺材，免得曝尸荒野。”
　　店主一缩脖子，不敢再问。
　　离开棺材铺，梅良辰凝神探查，确定左右无人，悄悄用灵力在棺底打出一排难以发觉的小孔，压低声音道：“这样可以吧？”
　　梅致远道：“乔前辈修为高绝，稍稍透气即可。”
　　梅良辰道：“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万年老狐狸，父亲当年若没站在他那一边，咱们梅家得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
　　梅致远道：“血缘的力量多么神奇，小雨不在他身边长大，早显露出万年老狐狸的潜质。”
　　梅良辰道：“将熊熊一窝，爹傻也傻一窝，咱们的缺心眼是烙在骨子里的。”
　　梅致远轻轻斥道：“别胡扯，哪有骂自己爹傻的。”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梅良辰感慨道，“我看咱爹这辈子就这样了，火一往上冲，不停地冒傻气，乔前辈算是看透了他，特意利用他在戏台上发疯跳脚。”
　　梅致远道：“演戏嘛，就得逼真。”
　　梅良辰道：“他瞒着谁也不该瞒着乔夫人，你看乔夫人咬牙强撑的样子，真让人难受。小雨瞒着药丸的秘密，愧疚的不行。”
　　梅致远笑道：“乔前辈对谁都狠，包括他自己。换做是我，未必有胆子挨上一刀，风险太大了。”
　　言语中，满是崇拜敬仰之情。
　　梅良辰道：“乔城主对大哥的影响很深啊。”
　　“是吗？”梅致远自己都未发觉。
　　那个似神似魔，仁善正义与奸恶歹毒并存的一方领袖，在他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对乔雨林的崇敬仰慕之意，在不知不觉中超越了亲生父亲。
　　梅良辰道：“大哥一直谨小慎微，生怕越界一步，从此泥足深陷，变成和老爷子一样的人。如何做一方领袖，乔城主给了一个很明确的答案。他的狠毒在咱们看来是必要的手段，根本不觉得讨厌。因为他心中始终存着一份悲悯，我相信他保住舒平不仅仅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他对善良的人始终有珍视之情，不忍心去践踏。对比一番，和老爷子立刻有了高下之分。”
　　梅致远眼睛一红，笑道：“良辰真的越发成熟了，可以为大哥指明出路了。”
　　梅良辰道：“不需我说什么，大哥自己也会慢慢醒悟的。”
　　二人聊了几句，重新换上悲戚之状，带着棺材返回药王庙。
　　好巧不巧，赶上了一场大热闹，梅雪亭正和乔夫人吵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
　　“死的是她亲爹，小雨怎能不扶灵柩回乡？小雨不但要回去，我们父子几个会跟着一起去。雨林入土为安之后，我们再把小雨带回来。”
　　“小雨要入你们梅家族谱，是你们梅家的女儿，梅家的女儿怎么能为乔家的人披麻戴孝？”
　　“你甭管她姓什么，她身体里流的是乔雨林的血。你想让这孩子一辈子留下遗憾吗？”
　　“小雨可以跟我回去，你别想再带走。”
　　“我说你是不是疯了？我是要帮你……”话未说完，梅雪亭脸上立即挨了乔夫人一杖，顿时一片青紫。
　　乔夫人道：“你以为我愿意吗？这是雨林的遗言，我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的女儿白白给了你们梅家，得了便宜还卖乖，立即给我滚。”
　　“你家乔陌寒……”又是一句话未说完，梅雪亭再次挨了一杖，怒道，“文娴，别以为我怕了你，我梅雪亭也会打女人的。”
　　“我借你十个胆子来打我。”乔夫人更怒，吼得更大声，“敢动老娘一根汗毛，我杀你全家。”
　　梅纤雨和梅子谦缩在角落里，颇像两只被吓傻的小耗子，目瞪口呆地看着两只老猫掐架。
　　幸好萧微早被乔夫人安排到一间偏远的厢房中休息，眼不见心为净，免去了许多烦恼。
　　乔夫人重现“鬼见愁”的吓人模样，恶声恶气地道：“我家陌寒修为好人品好，和小雨是天作之合，我告诉你，我宁愿遭雷劈，也不会同意小雨嫁给你儿子，他们兄妹的名分板上钉钉，一辈子别想在一起。”
　　乔雨林早怀疑乔陌寒与袁世昭勾结，梅雪亭是气他在这种情况下还要把女儿推入火坑，并无私心作祟，急火火道：“你们夫妻脑子有病吧，小雨嫁猪嫁狗也……”
　　梅纤雨“啊呀”一声，道：“爹爹别说了，我遵从父亲的遗命，您说什么都没用。”
　　梅雪亭太阳穴上青筋暴起，道：“我宁愿打死你……”
　　乔夫人接口道：“你敢打死她，我就敢治得梅良辰半死不活。你看着吧，我的态度就是如此坚决，连个做死鬼鸳鸯的机会也不会给她们。”
　　梅雪亭道：“你、你、你……我、我不是为了我儿子。”
　　乔夫人再胸无城府，也明白他真正的顾忌，但为了完成丈夫的遗愿，只得强势压制梅雪亭，暴喝一声，道：“说的比唱的好听，不为你儿子为了谁？我支持小雨入梅家族谱，和梅良辰去做一辈子的兄妹。你儿子再敢有坏心，就是乱伦，你听懂了没有，是乱伦，梅良辰千秋万载被钉在耻辱柱上，一辈子别想翻身。”
　　“乱、乱伦个鬼，满嘴喷疯话，你个胡搅蛮缠的疯女人！”梅雪亭被气糊涂了，兼之伤心过度一直没缓过来，眼前突然金星乱冒，歪歪斜斜地踉跄几步。
　　梅良辰跃进殿内将他扶住，趁机轻轻一掌将他拍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