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离别(7)
作品名称:千年咒 作者:月中荀 发布时间:2020-08-14 10:09:34 字数:4668
赫赫有名的乔城主,在睡梦中没了气息。
梅雪亭备受刺激,割开手腕给他喂血,几道血迹顺着乔雨林的嘴角流淌,根本喂不进去。
梅纤雨取来手炉塞进他怀里,一声声地呼唤:“父亲,醒醒,父亲!父亲!父亲……”
梅雪亭不死心,给乔雨林输进大量灵力,吼道:“老东西,你给我睁开眼睛。”
乔雨林一动不动,身体冷的像团坚冰。
梅子谦哭道:“姨夫没了。”
梅良辰双目通红,握住父亲的手,劝道:“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我和大哥去镇上买具棺椁,您……”
话未说完,梅雪亭将他掀翻在地,紧接着扬起巴掌,抡在梅子谦的脸上,喝道:“不准哭,他没死。”
“父亲。”梅致远刚刚唤了一声,被梅雪亭用力推了出去,直接从台阶上滚到地面。
梅致远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疼,挣扎着爬起来,老老实实地跪着。
梅家三子一起挨揍,这可是有生以来破天荒的头一遭。谁也顾不上叫屈,梅良辰和梅子谦急匆匆跪在大哥身旁,道:“孩儿认打认罚,只求父亲不要伤了自己的身体。”
梅雪亭捡来一根粗木棍,左瞧瞧,右瞧瞧,再也无法狠下心肠,一腔怒火尽数转移到舒平身上,把人拎到药王殿前,要亲自割下他的脑袋为好友报仇。
梅致远大吃一惊,死死抱着他的双腿,哀求道:“父亲手下留情,孩儿相信舒平是无辜的,求您不要杀他。”
梅雪亭沉声道:“让开。”
梅致远不肯松手,也不肯让开,道:“父亲,不可滥杀无辜,这是您让孩儿谨记于心的道理,舒平从来没有谋害乔前辈的心思,您不能杀他。”
梅雪亭道:“我再说一次,让开。”
梅子谦道:“大哥别为他求情,这小子肯定被袁世昭收买了,你别被他骗了。”
舒平愤怒地道:“我没有,我不是叛徒。”
梅致远道:“舒平不是擅长作伪的人,他本性纯良,内心坦荡,乔前辈也相信他的人品,决定放他一马的。”
梅雪亭快气疯了,一脚踢开梅致远,哑着嗓子道:“受害者大度不计较,害人者就可以不要脸了?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也别想跑。”
梅良辰和梅子谦频频磕头求饶。
“父亲,大哥被袁世昭控制才做下错事,他也是受害者,孩儿会尽快杀了袁世昭给乔城主报仇,您不要伤害大哥。”
“阿爹,孩儿会和三哥一起杀袁世昭,您饶了大哥吧。”
梅雪亭胸中一阵气血翻腾,绞痛难忍。
乔雨林一动不动,面容沉静而安详。他凭一己之力诛杀铺天盖地的人面蛊,九龙闪耀,是何等的壮观激烈。
仿佛发生在昨日的事,历历在目。
他一生传奇,却终结于盟友的手中。
梅雪亭捂着心口道:“舒平无辜?何来无辜的说法?”
舒平道:“老爷,我真的不是叛徒,我不知那把匕首是置乔城主于死地的凶器,我若早知道,绝对不会留着的,还会告诉你们那神婆有问题。”
梅雪亭掐住他的脖子,道:“你说你不知道,有什么证据证明你不知道?谁又能证明你没和那神婆勾结在一起?谁又能证明你们一家没被巫医会收买?”
舒平泪如泉涌,一颗心坠入无尽的黑暗之中,道:“我们不会被收买的,我姐姐一向敬重大公子……”
“舒平,闭嘴。”梅致远及时喝止。
他与舒芷兰曾是恋人,此事知情者甚少。舒平一旦将秘密公之于众,怀疑舒芷兰因爱生恨指使弟弟胡作非为的人不会在少数。
舒平也想到其中的利害,立即转换了思路,道:“老爷可以把那个神婆抓来,我和她对质。”
梅雪亭把他摔在地上,歇斯底里地道:“我又怎知你是不是故意诬陷别人给自己开脱?我和致远心肠软,被你们这些恶心人的东西抓住了弱点,以为一哭二闹三不承认就没事了。我告诉你们,从前的梅雪亭死了,从这一刻起,我宁愿杀错一千,绝不放过一个。”
“父亲,您不能这样。”梅致远苦苦哀求,“我们仔细查查这件事,不能冤枉无辜啊。”
梅良辰环视一周,急切唤道:“大哥。”
他们已被玉龙城弟子围住了。
以玄奇为首的众人,攥紧了手中的龙纹玄铁抢。杀气扑面而来,寒冷入骨。
一城之主死于非命,今日梅家不给个交代,势必要撕破脸杀个你死我活。
梅纤雨左看右看,看不到自己的母亲,忽感事态不妙,悄悄从后门溜出去。
梅良辰站起身,朗声道:“诸位兄弟,乔前辈遭遇不测,我知你们愤怒伤心。但我大哥和舒平也是受害者,他们被袁世昭控制,根本不知自己做过什么。”
玄奇脸色沉沉,用枪头指了一下梅致远,随后指向舒平。意思很明显,必须杀了他们。
梅子谦怒道:“混账,你们不找袁世昭算账,凭什么为难我大哥?”
那名会说话的弟子道:“我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
梅子谦道:“我大哥根本不知自己在做什么,你听说过疯子杀人要偿命的吗?一样的道理……”
玄奇手中光芒一闪,众人面前出现数行字迹。大意是说,天知道梅家人究竟打的什么主意,或许你们是故意求援把城主引到双溪镇伺机刺杀。就算冤枉了梅致远和舒平,他二人照样该死,谁让他们愚蠢透顶被袁世昭玩弄于股掌之间。杀了人毫无罪过?天底下没这个道理。
舒平看完这些字迹,不再为自己辩驳,哭声也止息了,面露坚毅之色,道:“老爷杀了我吧,只求您不要迁怒我的家人。”
梅雪亭心痛地望着长子,道:“你有何话说?”
梅致远道:“孩儿有罪,孩儿修为低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你的罪,在于识人不明,眼瞎心盲!”梅雪亭怒吼道,“收弟子理应层层把关,心腹弟子更要经过重重的考验,瞧瞧你身边,被敌人包围而不自知,留下心腹大患,都是你的错。”
梅致远冷汗直流,愧疚地道:“是孩儿的错,父亲教训的是。”
梅良辰扬起头道:“父亲此言差矣,非要较真辩出个对错,那也是您犯的错。”
梅子谦小声道:“三哥别说了,爹爹的脸都青了。”
梅良辰可不怕他老子,朗声道:“从小到大,是您教我们兄弟待人以诚,心存悲悯,用人不疑,团结一心。是您教我们别学老爷子整日疑神疑鬼,总觉得有人要害他。是您教我们做人最重要的是问心无愧,少参与那些尔虞我诈。您无统帅之才,把我们兄弟几个都教成了心无城府的大傻瓜,大哥最敬仰的就是您,处处以您为榜样,总是很容易地将一颗真心抛出去。说他眼瞎心盲,您也好不到哪里去,巫医会早在梅家安排了爪牙,您发现了吗?早知道袁世昭有问题,你心存顾虑不敢杀他。祖母犯了错怎么就说不得?有本事别红杏……”
梅子谦赶紧捂住他的嘴,道:“三哥别说了。”
梅良辰掰开弟弟的手,直直地盯着父亲,道:“你愚孝,愚不可及,为了保护一个无耻淫荡的女人留下一个害人精,害了所有人,凭什么怪我大哥,你不妨杀了他,再杀了我,我们去黄泉路上找母亲和二哥,谁怕谁啊!”
梅子谦捂住耳朵,失声道:“天啊,都疯了。”
梅雪亭脑子里轰隆隆直响,苦笑起来,道:“是,是,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好兄弟,哈哈哈……”
梅致远忧心地道:“父亲,孩儿愿意接受任何惩罚,您不要折磨自己。”
“是我的错,自然由我接受惩罚。”梅雪亭抽出长剑要抹脖子。
梅良辰早有防备,一把抓住他手腕,道:“您可以不要命,一起杀了袁世昭再谢罪不迟。”
梅子谦道:“三哥会不会说话,爹爹有什么罪?”
玄奇再也按捺不住,抡起铁枪,将台阶旁的石灯笼砸个粉碎。
那名会说话的弟子道:“梅家父子演的好戏,要死要活的,以为我们就不会报仇了吗?”
玄奇目眦欲裂,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梅雪亭等人都听明白了,是“偿命”二字。
玉龙城弟子“啊啊”狂叫,摩拳擦掌,挥动着漆黑如墨的铁枪。
眼看着反目成仇的厮杀就要上演,乔夫人虚弱而威严的声音及时响起:“住手。”
众弟子齐刷刷收回兵刃,自发让出一条路,梅纤雨扶着一瘸一拐的乔夫人,缓步走到台阶前。白杨恭恭敬敬地跟在二人身后,取来一张木椅,扶着她坐好。
乔夫人全身发抖,一手紧紧地捂着腿,梅纤雨小心翼翼地给她揉摁着,道:“先治伤吧。”
乔夫人声音也是颤抖的,道:“没事。”
梅子谦道:“姨母受了伤?”
梅纤雨道:“一着急摔倒了,正伤着安装义肢的地方。”
“没事,别着急。”
乔夫人咬着自己的手指,终于熬过折这段剧痛难忍的时间。幽幽地道:“愚蠢之人,比包藏祸心之人更可怕,梅大公子,你可认同我的说法?”
不管乔雨林安排了什么计划,梅致远被袁世昭玩弄于股掌之间,这是铁打的事实。垂首道:“晚辈认同。”
梅良辰道:“不能怪我大哥一人,晚辈多年来活在自己的世界中,未多加关注云霄宫里的人和事,晚辈同样有错。”
“哼,你们倒是手足情深。”乔夫人怪脾气发作,恶狠狠地瞪着两兄弟,道,“愿意一起伸脖子挨刀,我还不愿意成全你们手足情深的美名呢,你们给我……”
“娘!”梅纤雨可怜巴巴地唤了一声。
“母亲”虽然和“娘”是一个意思,听在耳中,感觉却是如此不同。
乔夫人呆了一瞬,心肠登时软了,阴阳怪气的感觉消失的无影无踪。道:“从今以后,用你的心眼好好看人看事,你是梅家的继承人,身处尔虞我诈的漩涡中心,一步错,会满盘皆输,记住这个教训。”
梅致远道:“您不罚我?”
乔夫人道:“不罚你,也不罚舒平,都起来吧。”
玄奇甚是不忿,伸手比比划划了半天。
大意是说,天底下没这样的道理,城主带着我们千里迢迢来支援梅家,最终却命丧梅家人的手中,就算梅致远和舒平被人算计了,他们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冤有头,债有主,不认清这个道理的人同样愚蠢。”乔夫人目中燃烧着一团灼人的火焰,道,“玉龙城经历了风风雨雨,无数的灾难是袁家在幕后一手造成的。袁世昭居心险恶欲壑难填,他最大的目标是将乔家梅家一起灭掉,各种手段层出不穷,是为了让乔家梅家反目成仇,他好坐收渔翁之利。面对这个居心叵测之徒,玉龙城之人必须团结在一起,与梅家团结在一起。你们愤怒,怨恨,袁世昭就是要你们被愤怒驱使铸成大错。我不怨吗?我不恨吗?我这一生,没害过一个人,我牢记身为医者的誓言,存仁心,施仁术,竭尽全力救治病患,可是诸多的苦难却让我来承受,我失去了母亲,失去了父亲,失去了三个儿子,被大火烧的人不人鬼不鬼,如今又失去了我的丈夫。我恨透了这个世道,我恨死了梅致远,我恨透了上天……”
梅纤雨心疼至极,抱住她哭道:“母亲!我以后再也不和您顶嘴了。”
乔夫人轻轻揉着女儿的耳朵,愤怒之情消散大半,道:“我有时候很迷茫,你们不知道我多想不管不顾,痛痛快快地去发泄我的怨恨,如果可以,我愿意化为地狱之火,把我怨的人恨的人通通烧成灰烬,管他谁有罪谁无辜,伤害了我的人,通通都给我去死,你们,是不是也有过这样的想法?”
玉龙城弟子都是遭受过苦难的人,其中不少人萌生过这种毁天灭地的念头,在善与恶的边缘拼命挣扎,其中的痛楚,没经历过的人很难感同身受。在乔夫人痛心又温柔的注视下,忍不住流下同病相怜的苦涩之泪。
乔夫人道:“我不敬天,不敬地,不敬鬼神,但我行得端做得正,因为我敬畏良心。我一次次告诉自己,不可成为仇恨的傀儡,不管别人是哪路邪魔鬼怪,不管别人的心有多冷多黑,我,始终是我!即使皮相毁了,腿瘸了,成为别人眼中一个避之不及的丑陋怪物,即使失去了我珍爱的一切,我的心依然是热的,流着殷红色的血,我始终是个活生生的人!不能让愤怒之火烧毁我的理智,不能就这样被袁世昭算计了,不能与梅家结仇,给袁家留下可乘之机,我相信你们也做得到,将你们的怒火转向真正的恶贯满盈之徒。”
玄奇等人一起跪下,恭恭敬敬拜服于地。
空中飘起了细碎的小雪,稀稀拉拉地落下。
乔夫人缓缓站起身,一身黑衣在风中猎猎作响,手中的龙头杖宛如活物,威风凛凛,不可侵犯,似要将世间黑暗卑污的生灵尽数吞入腹中。
一个毫无灵力的女子,一个丑如夜叉的女子,以满身正气折服了所有人。
舒平哭倒在地,道:“前辈说的没错,愚蠢就是罪过。是晚辈害了乔城主,您杀了我吧。”
乔夫人斜眼看着他。
舒平未到十八岁,满脸孩童般的稚气,那双眼睛正如乔雨林所言,纯净澄澈,没有一丝杂质。
不看则已,越看越是心酸,乔夫人从底层而来,机缘巧合成为高高在上的城主夫人。她不喜欢自己的生死掌控在别人手中,也不愿去做操控别人生死的刽子手,涩声道:“起来吧,记住这个教训。若是再被人算计,谁也救不了你。”
舒平恨透了自己,双手紧抠地面,指甲断了丝毫未觉,道:“晚辈谨记,多谢前辈给我重新来过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