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离别（9）

　　梅雪亭不省人事，梅良辰把他抱到角落里，轻轻盖上一床棉被。
　　乔夫人颇为解气，哼了一声，道：“自不量力跟我吵架，天上地下没有能吵过我的。不气死你个老混蛋，我就不是文娴。”
　　梅致远既心疼父亲，又有几分哭笑不得之感，用悲伤之状完美地将笑意隐藏。轻轻抱起乔雨林，轻轻放在棺中，恰到好处地洒下一些泪水。
　　云霄宫弟子聚拢过来，齐刷刷跪了一地，呜咽啜泣之声交织在一起。
　　宛如天神一般的乔城主，说没就没了。众人心情各异，有的悲伤，有的惋惜，有的则在心中感叹，世事无常，生死难料，再厉害的人终有化为尘土的一天。叱咤风云，一生传奇又如何？功名利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好没意思。
　　这些人哭着哭着，不知不觉中产生了消极悲观的想法，交头接耳嘀嘀咕咕，认为当个驱魔师还不如回家卖猪肉，从此过着媳妇孩子热炕头的日子，安安稳稳过完一生得了。
　　玉龙城弟子跪在另一边，却是一滴眼泪未流，直勾勾地盯着棺木。个个神色坚毅，毫无沮丧之态。
　　这些人命运多舛，都是打小从鬼门关里爬出来的。乔雨林身残志坚，永不言败的精神，早已成为他们指路的明灯。即使身陨，其精神不灭，玉龙城弟子奋发向上的勇气，未受一丝摧毁。
　　梅致远瞧瞧自家弟子，再瞧瞧玉龙城弟子，深感其差距之大。忽然想起弟弟所言，将熊熊一窝，太有道理了。
　　他这位梅家继承人只想着给弟弟做个表率，却忽略了对众弟子言传身教的重要性。有意无意之间，总是将他的多愁善感、消极避世之念流露出来。
　　受他影响的人不在少数。
　　梅致远后悔不迭，看着乔雨林儒雅温和的脸，朗声道：“晚辈是一软弱之人，与乔前辈相处了一段时间，渐渐明白活着的意义。逆风而行，百折不挠，跌倒了要有勇气爬起来。晚辈从前以为，功名利禄乃是梦幻泡影，抓在手中也没意义，化为尘土之时，终究是一场空。是前辈让我明白，草木一秋，人活一世，活出自己的价值才不枉此生。君子爱财重利，取之有道用之有方，以身作则，昂扬向上的勇气才能一代一代传承下去。晚辈乃是一块朽木，多谢前辈生前不吝赐教。”
　　云霄宫那些萌生了消极之念的弟子们听到耳中，皆有一声霹雳震在头上的感觉。
　　是啊，人活一世，就得活出自己的价值，一生碌碌无为，和砖瓦石块有何区别？今生有幸投胎做人，难道这条命是用来混吃等死的？
　　在双溪镇几次历经大难，难道要白白受罪吗？
　　不拼搏出一个美好的未来，此生有何价值可言？
　　梅致远悄悄扫视一周，见蔫头耷脑之人已抖擞精神，登时松了一口气。
　　这场戏还得演下去，他很快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哽咽数声，颇为动情地道：“乔前辈威名赫赫，乃是千载难逢的旷世奇才。存仁心，重情义，千里迢迢奔赴双溪镇救梅家于水火之中。晚辈愚蠢，成为奸恶之徒手中的利刃，害的前辈客死异乡，晚辈发誓，定会手刃袁世昭，报此血海深仇，定会与乔家和睦相处，共同守护天下苍生，您安息吧！”
　　乔夫人亲自合上棺盖，不耐烦地道：“说完了？”
　　梅致远真诚地道：“乔家对梅家的恩情……”
　　“闭嘴吧。”乔夫人冷飕飕地道，“人心善变，我不指望你们记住恩情，你别变得和梅君则一样，别背后捅刀就行了。”
　　梅致远被她呛得头疼牙也疼，小心翼翼地道：“不知乔夫人有何决断，是悄悄带着乔城主的遗体回去，还是……”
　　乔夫人道：“我不公告天下，那袁世昭也会将这个消息散布地人尽皆知。”
　　梅良辰轻轻一扯大哥的袖子，小声道：“云里藏着恶灵，在监视我们。”
　　梅致远心里一动，料想定是舒平这个活天眼离去的缘故，袁世昭无法第一时间收到消息，便命恶灵藏于云中，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
　　幸好乔雨林早有决断，嘱咐知情者在计划成功之前务必把戏演下去，不得露出一丝破绽。
　　梅致远装作一无所知，露出极为真诚的担忧之色，道：“乔夫人此言有理，未免路上发生变故，更应该秘密带着乔城主回去，给乔陌寒传个信，让他尽早在路上接应。万一有不轨之徒抓您为人质，后果不堪设想。”
　　“我倒是想瞧瞧，谁敢把我怎么样。”乔夫人目中寒芒凛冽，打开百宝囊，放出四只漆黑如墨的大鸟，霎时间寒气四溢，阴风彻骨。
　　大鸟用力抖动翅膀，洒下一片漆黑如墨的汁液，将地面腐蚀的坑坑洼洼。
　　竟是带有剧毒的飞禽！满身的阴煞之气！
　　梅良辰修为最高，察觉到这种飞禽比野竹沟的双头蛇更难以对付，道：“乔夫人好本事。”
　　梅纤雨奇道：“是鸩鸟？不对啊，更像阴摩罗。”
　　乔夫人道：“不要小看你的亲娘，真本事都藏着呢。”
　　这四只飞禽，乃是吸食阴气而生的阴摩罗与鸩鸟的结合体，也是她藏了许久的灵宠。剧毒无比，阴煞之气浓烈，修为深厚的驱魔师沾着一点剧毒黑汁，血肉也会在眨眼之间被腐蚀的干干净净。
　　有这四只阴煞剧毒之物保护队伍，无疑增加了一个强而有力的保障。
　　而且在乔夫人的百宝囊中，还有多种古里古怪的毒物。只因多年来拘泥于为医者的誓言，不肯轻易动用。
　　如今重任在肩，她豁出去了，冷声道：“玄奇，你安排几个人到各个家族通知一声，九龙飞天的大戏不必再看，玉龙城的城主已经驾鹤西去，心头刺已经拔了。告诉他们，城主夫人虽是女流之辈，却不怕居心叵测之徒在路上截杀，想抓我做人质要挟新城主的，更是做他的春秋大梦，乔雨林之妻姓文名娴，乃是毒王之女，他们肯老老实实地呆着，自然相安无事，谁敢来捣乱，我会用千百种毒蛊，让他们试试千百种死法！”
　　玄奇立即着手布置，写了几十封书信，选出一批弟子，命他们马上奔赴各大家族。
　　梅纤雨把金银指环塞到她手里，道：“母亲，大金小银已在我的吩咐下认您为第二顺位的主人，他们会在危急的时刻保护您。”
　　乔夫人毫不犹豫地把指环塞回去，道：“不怕死的尽管放马过来，我会让他们明白，激怒一个女人会落得什么下场。”
　　四只黑漆漆的大鸟感应到主人无所畏惧的豪气，绕着她盘旋飞舞，长鸣声高亢而尖利。
　　似是满心期待着腥风血雨，期待着征战来临，期待着一展拳脚大杀四方。
　　玉龙城弟子深受感染，举枪指天，配和四只大鸟发出长啸之声。
　　乔夫人道：“好，我玉龙城的男儿历经千锤百炼一身是胆，前路虽长，不知有多少陷阱。只要我们拧成一股绳，一定可以带着城主平平安安地回家。”
　　众弟子无一不神情亢奋，手挽着手，欢呼雀跃。对乔夫人的爱戴之情，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梅致远和梅良辰悄悄对视一眼，对她的钦佩也随之加深。这个乔夫人，一次次地让人刮目相看。她的怪脾气虽然让人有些受不了，但掩不住她耀眼的光芒。她的坚强、勇气，让须眉男儿汗颜。关键时刻，她的狠辣、强势、能力与担当，给所有人带来足够的安全感，不输乔雨林半分。
　　乔夫人待众弟子停止欢呼，道：“子谦把小英父女和邻家婆婆带过来，小雨把你阿娘带过来。”
　　梅纤雨微微一惊，道：“这就要走吗？”
　　乔夫人道：“留下来过年吗？”
　　梅纤雨万分不舍，道：“再住一晚，也太急了吧。”
　　乔夫人道：“不快点回去，你亲爹的遗体都变臭了。别再跟我啰嗦，让你干点活哪来那么多废话。”
　　梅纤雨最舍不得她阿娘，磨磨蹭蹭了半天，才把人带到前院。
　　梅良辰唤醒父亲，给他一个道别的机会。谁知乔夫人强势起来独断专行，哄着萧微吃下一颗名为入梦丹的小药丸。待她睡过去，立即命梅子谦把人抱到车厢里。
　　十六年的相依相伴，萧微已是梅雪亭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到。
　　梅雪亭顾不得别人的看法，急匆匆奔过去掀开车帘，目不转睛看着心爱之人熟睡的容颜。
　　缘来则聚，缘尽则散，难道他与萧微的缘分已经走到终点了吗？
　　梅子谦劝道：“爹，我会好好照顾娘的，也许有一天，阿娘按捺不住思念之情，会亲自去找您呢。”
　　“算了，我不强求。”梅雪亭与儿子紧紧拥抱一下，最后摸了摸乔雨林的棺椁，默默走到僻静的角落，独自舔舐伤口。
　　梅子谦与兄长小妹一一拥抱，道：“我走了，你们要保护好自己，保护好爹爹。”
　　梅致远郑重叮嘱道：“说得多不如看得多，凡事心里有数就好，枪打出头鸟，能忍则忍，切莫冲动。”
　　梅良辰道：“城主夫人视你如子，你在玉龙城定是风光无限，谄媚之徒最善于捧杀，别被甜言蜜语冲昏了头脑。”
　　梅子谦道：“亲贤者，远小人，弟弟明白。”
　　梅致远轻轻推开他，含泪道：“去吧。”
　　乔夫人和梅纤雨对视片刻，突然狠心转过身，痛快麻利地上了小轿，朗声道：“启程。”
　　玄奇等人对梅家怨气未消，看都不看他们一眼。长长的队伍，很快离开了药王庙，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众人站在凛冽的寒风中，遥望着他们背影消失的地方。
　　天地之间，安静极了，风声犹如悲伤之人的呜咽声，替众人倾诉着离别之情。
　　相聚的时光如此美好，如此短暂。以乔雨林“客死异乡”，猝不及防走向悲痛的终点，为携手共度难关的佳话，罩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阴霾。
　　梅雪亭站在高楼之上，默默地为挚友送别。直到运足灵力也看不到任何人的身影，把自己关进一间厢房，不吃不喝不睡，一夜的时间，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整件事对他的打击太大，他的心魂已经随着挚友挚爱远去。
　　梅纤雨甚是不忍，想将真相和盘托出，梅致远劝道：“算了，父亲会挺过去的。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们不能冒一点风险。”
　　梅良辰道：“乔陌寒不死，这场戏就得一直演下去。你了解父亲的为人，心如死灰的样子是装不出来的。云霄宫里还有袁世昭的人，一旦被发现破绽，整个计划会功亏一篑。”
　　这个计划，关系着玉龙城的安危。乔陌寒不死，与袁世昭勾结起来作乱，梅家也会遭殃。为了整个大局，梅致远两兄弟只得做个真正的狠心人，任由父亲被伤痛折磨。
　　梅纤雨察觉到他们的改变，道：“我父亲对你们影响很深啊。”
　　梅致远平静地道：“短短几个月，乔城主教会我们很多东西。他挨了那一刀，更是让我深感震撼。心软之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成大事者，必要之时就得豁出去赌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