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离别（6）

　　梅致远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药王殿，未语泪先流，悲戚之色刺痛人心。
　　梅雪亭拔脚就要进去，梅致远一把抓住他，哽咽道：“乔前辈……”
　　梅雪亭急道：“他怎么样？”
　　梅致远哽咽着道：“乔前辈感觉不太好，他说不跟您话别了，要乔夫人进去。”
　　梅纤雨道：“那我呢？”
　　梅致远道：“前辈说他最大的遗憾就是没亲眼看到你长大，若能在死前吃一口你亲手做的饭菜，此生也算圆满了。”
　　梅纤雨一听，登时松了口气，脸上却露出悲痛无限的样子，眼泪说来就来，捂着脸跑远了。
　　乔夫人稳住自己的情绪，从百宝囊中拿出一张人皮纸面具和假发，有条不紊地摘下头纱面纱，戴上面具假发，重现了她被火烧伤之前的绝世美貌。
　　乔雨林听到开门声，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如梦似幻、极不真实的一幕。
　　倾国倾城的乔夫人，将他带回了飞扬跳脱的少年时代。
　　那个秋千架上的少女，那个拄着拐杖，跌倒再爬起的少女，永远是他心中最美好纯真的记忆。
　　真想回到过去，时光就此停住，再也不要往前走。
　　“小妹！”
　　“大哥！”
　　乔夫人紧紧抓着他的袖子，乔雨林难掩愧疚之情，道：“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夫妻之间说什么对不起。”乔夫人温柔地看着他，道，“下辈子我还嫁给你，生儿生女你都给我受着，不准再和别人攀比。”
　　乔雨林笑了一下，道：“我爱的人也深爱着我，仅凭这一点，肯定能把梅雪亭气个半死。”
　　“本性难移啊，你不和他比一下是不是能把自己憋死？”
　　“哈……哈哈！”乔雨林笑了几声，脸上的光彩忽然消失，幽幽地道，“我放心不下，小妹、一定要……照我说的做。”
　　乔夫人努力忍着泪水，柔声道：“我都听你的。”
　　“陌寒上位，已成必然之势，与其复仇，不如分化他与袁世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保住小雨和他的婚约，是最为关键的一步。”
　　“你坚持让小雨入梅家族谱，嫁给乔陌寒？”
　　“将梅家、乔家的利益绑在一起，乔陌寒才有可能反过来对付袁家，我们一旦复仇，他会和袁家捆绑得更紧。”
　　乔夫人恨不得剥了乔陌寒的皮，心中是百般不情愿，道：“不行，我不能把女儿嫁给那个忘恩负义的禽兽。”
　　“小妹。”乔雨林柔声唤了一句，“不取消婚约，我也是为了给小雨留一条反败为胜的后路。这孩子为人精明，她会审时度势做出自己的决断。乔陌寒实在留不得，小雨可以在他去梅家迎亲的时候下手，届时良辰一定会帮忙。”
　　“这样啊。”乔夫人认真考虑了一下，道，“好，我答应你。暂时不复仇，不取消婚约。”
　　乔雨林道：“回到玉龙城，葬礼之后，你带着阿微到偏远的地方隐居。远离了权利中心，陌寒不会把你们怎么样的。”
　　“我……”乔夫人自己不怕死，却不能不顾虑妹妹的安危，点头道，“好，我离玉龙城远远的。”
　　乔雨林道：“致远伤我，错不在他，那个叫舒平的孩子，看样子是无辜的，不要为难他们。”
　　乔夫人登时火了，大声道：“天知道那个舒平是否无辜，我答应你不错杀好人就是了，待我查个明白再做决断。”
　　“没办法查的。”乔雨林道，“袁世昭何其精明，神婆卖出匕首之后肯定逃得远了。他就是要没人证没物证，让所有人都怀疑梅家。舒平藏着置我于死地的凶器，致远取出凶器杀我，却是好多人都看在眼里的。落到这个局面，咱们唯一能做到，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杀了舒平。”乔夫人恨恨地道，“我不信他是无辜的。”
　　“小妹，那个孩子很像你啊。”
　　“你说什么？”
　　乔雨林道：“出身贫寒，心地善良，不爱财，不爱权，一心要凭自己的本事闯出一番天地。”
　　乔夫人冷声道：“他装的。”
　　“不，那孩子的眼神很纯净，没有一丝杂质。我能确定他落在袁世昭精心设计的圈套中，自始至终根本不知情。”
　　“愚蠢就是罪。若不是他，我不会失去丈夫，我的小雨不会失去父亲。你不要再跟我讲那些大道理，我不管他是否无辜，我一定要亲手宰了他，我好恨，我恨所有人，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
　　乔雨林忽感一阵万箭攒心般的剧痛，愧疚之情更浓，道：“小妹，是我对不起你，饶了那个孩子吧。我父亲生前常说，无权无势的人最可怜，被高高在上的人当成蝼蚁践踏，他们的善良根本不值几个钱，还要被操纵，被利用。舒平的命运被袁世昭掌控了一次，我们不能雪上加霜，再去掌控他的生死。小妹，求你了，别为难那个孩子。”
　　乔夫人出身寒微，也被有权有势的人欺凌过，践踏过，无力掌控命运的虚弱感充塞心间。再次被他说服，流着泪道：“好，我不杀他。”
　　乔雨林道：“还有，小雨既然是梅家的女儿，没有为我扶灵回乡的道理，待我死后，赶快让她回梅家。让玄奇传信给陌寒，不必为我守孝三年，尽快完婚，这是城主的遗命，别人不会说三道四的。”
　　乔夫人强忍呜咽之声，亲吻着他的衣袖，道：“我明白的，我会照你说的去做。”
　　乔雨林递给她一张小纸条，道：“这是与陌寒的传信口令，让玄奇看一眼后马上烧掉。”
　　乔夫人道：“你放心，不会出疏漏的。”
　　安排好这些，计划已经完成了大半，乔雨林安心地闭上眼睛，想起梅雪亭的脸，忽然涌上一种处于下风的挫败感，感慨道：“这十六年来，我变得连自己都有些不认识了。无论善恶，不分亲疏，能利用的时候绝不手软，梅雪亭吃了那么多苦，他是如何保住初心的？”
　　乔夫人轻轻抚摸他的额头，道：“你还是原来的你。”
　　“小妹。”乔雨林在她手腕上亲了一下，道，“我配不上你，我是一个心地歹毒的人。你将来打我骂我，千万别离开我。”
　　乔夫人沉浸于悲痛之中，哪里能体会到他话中的玄机，柔声道：“我们是一辈子的夫妻，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乔雨林伸出两条袖子，将乔夫人紧紧地搂在怀中，低声道：“小妹，你是我最信任的人，可我、我、不得不这样，我曾发誓护你周全，如今却成了让你最心痛的人！”
　　乔夫人与他相拥而泣。
　　梅纤雨恰在此时进殿，看到父母恩爱的模样，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又幸福，又苦涩，渐渐体会到梅良辰对她的羡慕之情。
　　“雨儿。”
　　乔雨林待她走到身边，柔声道：“你出生之前，为父给你取了一个名字。”
　　梅纤雨挤出一丝笑容，道：“孩儿叫什么？”
　　“乔秀安。”
　　“嗯，让我猜猜，是秀外慧中，一生平安的意思？”
　　“对，名字很普通，但寄予了为父对你最大的祝福。”乔雨林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儿，闪过一丝泪光，道，“为父即使知道你是御龙师，这个心愿也从未变过。我不奢望你强爷胜祖，不奢望你有出息，只希望你平平安安，做个善良的好姑娘。把你卷进来，为父……很痛！”
　　梅纤雨目中闪烁着坚定而勇敢的光芒，道：“不是父亲的错，是孩儿自己要卷进来的。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承担的责任，孩儿既然享受了家族带给我的荣耀，怎能毫不付出。坐享其成是耻辱，远远逃避更是奇耻大辱。”
　　“好！好！好！”乔雨林好生欢喜，道，“雪亭和阿微把你教导的如此出众，此恩此德，为父定当回馈以深情厚谊。”
　　乔夫人哼了一声，道：“泯去了大仇，恩情早已报答，还想怎么着啊。”
　　乔雨林浅浅一笑，道：“你蒸的蛋羹吗？”
　　梅纤雨双手微微抖了一下，道：“您真要吃？”
　　乔夫人道：“吃东西还分真假？亲自喂你父亲，也算尽了一份孝道。”
　　梅纤雨暗中一咬牙，舀了一勺蛋羹，喂给乔雨林。
　　蛋羹里暗藏着一颗药丸，乔雨林囫囵吞下，赞道：“很好。”
　　乔夫人以为他夸赞食物好，道：“这孩子是个吃货，才练得一手好厨艺。若是对吃没兴趣，恐怕连厨房的门都不会踏进去。”
　　梅纤雨道：“我的亲娘，您能不能对我和颜悦色一些？”
　　乔夫人满肚子火气正无处发泄，气冲冲道：“我是愿意为你死一百次的人，还想怎么着？不喜欢就别认我，在梅家呆着永远别回去。”
　　梅纤雨直咧嘴，道：“趋利避害，我不惹您。”
　　乔雨林笑着摇摇头，把剩下的蛋羹吃的一点不剩。
　　乔夫人仿佛看到了一缕希望之光，道：“大哥，我感觉你没事了。再喝些有灵力的血，或许能恢复过来。”
　　乔雨林道：“我现在只想睡一觉，小雨陪着我。你去找几个修为高的弟子取点血吧。”
　　乔夫人喜道：“好，你歇着，我立刻去找玄奇。”
　　乔雨林闭上眼睛，昏昏沉沉地睡了片刻。忽感胸腹中涌上一片冰冰凉凉的气息，迅速朝四肢百骸蔓延，又迅速涌上头顶。
　　他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冻得全身僵硬，大脑失去了运转的能力。
　　梅纤雨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脸色迅速转为青白，胸口不再起起伏伏。小心唤道：“父亲。”
　　乔雨林未作回应。
　　梅纤雨提高声音：“父亲！”
　　乔雨林仍未做出回应。
　　梅纤雨伸手一探他脖子上的动脉，又摸摸他两边太阳穴，只觉触手冰凉，丝毫没有跳动的迹象。
　　乔雨林已是个“死人”。
　　梅纤雨将各种治伤灵药、糕点果脯，放进他的百宝囊，随即用凄厉刺耳的声音喊道：“来人啊，救命啊！阿爹快来帮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