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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一场梦

作品名称:歪脖柳下      作者:禾下土      发布时间:2020-08-13 19:53:34      字数:5483

  一只黑狗从西边晃悠过来,边走边嗅,是不是找棵树或者石块,抬起后腿,留下个记号?我忍不住笑起来,看了看熙康。熙康和红亮愣愣地看着我:“祥叔,大白天做梦娶媳妇了?”
  “哈哈,那有啥好笑的?我是想起了熙康的一件事。”
  “啥事?”
  “有一次熙康坐在墙根睡着了,大家都走了,他也没醒。我回家以后,发现烟袋荷包落下了,就回来拿。到了一看,一只黑狗正在熙康屁股旁抬起后腿撒尿。哈哈……”
  “祥叔,你……这么丢人的事儿,别再让人知道了。”
  “哈哈,人这一辈子要是没有个故事,还有啥意思?那个什么《聊斋》不就是讲故事的吗?”红亮说着竟然唱了起来,“你也说聊斋,我也说聊斋。喜怒哀乐一起那个都到那心头来,鬼也不是那鬼,怪也不是那怪,牛鬼蛇神它倒比正人君子更可爱。”
  
  自从石步全和寡妇合到一块之后,他的那个屋子大家就不太方便去了。我对姜永凯说,是不是在木匠铺里盘一个火炕,冬天的晚上大家伙聚在一起拉个闲篇啥的。
  冬天的夜晚很长,村民们也没什么可去的地方,都挤到场院里,因为那时不仅村民的钱袋紧、粮袋瘪,就是烧炕的柴火都少得可怜,而场院的炕洞里永远有熊熊的火。那些家里没有多少柴火的,就跑到这里来了。扯闲篇,吹牛逼,讲三国,张家长李家短,烟雾缭绕闹哄哄。
  大家在暖烘烘的炕上,扒拉着手指头算今年的收成,拨拉来拨拉去,竟然还欠账,于是咬牙切齿,指天骂地,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甚至,唐中豪还神神叨叨说自己在解放前给西村徐财主打长工,顿顿都是白面馒头。不知为什么自己有地了竟然吃不饱穿不暖。病还没好利索的姜永凯说:“你可别到外面说去。你忘了那年二顺他爹姜积德就因为说了一句‘你这头驴,临死还盖党旗’被枪毙了吗?”
  想起那件事,大家都唏嘘不已。那是队里死了一头驴,还没处理的时候,怕招苍蝇,就用一张席子盖着。正好一位领导人去世了。姜积德不知哪股神经搭错了,竟然说了那句话,被邢步浩说成是侮辱革命领导人,正赶上镇压反革命,上面正愁找不到典型,姜积德就撞到枪口了。
  我看着蜷缩在一边傻傻愣愣的二顺,摇摇头。二顺四岁的时候,得了一场莫名其妙的病,两袋烟工夫都不到就没有气息了。姜积德叹着气流着泪用胡秫秸捆起来了,提溜着准备往外走。二顺妈猛地扑上去,抱着儿子不肯撒手。姜积德也没办法,就蹲在一边抽烟。不知过多长时间,二顺妈发觉胡秫秸里有动静,急忙扒开一看,小家伙滴溜溜瞪着眼。姜积德仰天长叹:“老天有眼,我们姜家不会绝后啦。”
  姜积德被枪毙,让二顺在村里抬不起头,脏活累活抢着干,怕人家说他是坏分子的儿子。村里让他看场,半夜发现有人偷东西,他觉得这是一个表现的好机会,大吼一声追上前,被人一棍下去。人没抓到,他傻了。队里对二顺挺照顾的,姜永凯更是处处关心,他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姜”字。谁都知道姜积德死得窝囊,就没有人瞎眼看二顺。二顺娘在丈夫死后第二年也不知得了什么病,走了。我对姜永凯说:“二顺一个人在家,让人不放心,就叫他来木匠铺吧。”姜永凯点点头:“嗯,还是祥哥用心啊。”
  最会讲故事的“半秀才”马三聊,咳嗽了两声,打破了寂静,开始讲他永远不重样的《九头雕》。渐渐,大家被故事吸引住了。过了一会儿,二顺扒拉了我一下说:“叔,我……”
  “二顺,别打岔。”我没回头,伸手摸了摸二顺的头,二顺一时没了声音。过了一会儿,又听二顺说:“叔,我……”
  我还是没有回头:“二顺,专心听故事。”
  又过了一会儿,二顺大吼一声:“煳啦!”
  大家被吓了一跳,定睛看时,天哪,原来二顺坐在炕头上,那里的火最旺,把炕席给烙糊了。我摸摸二顺的头:“我们都把顺子当傻子,其实,我们才是真的傻。”
  随着年龄的增长,人们发现,二顺的傻劲好像减轻了,好心的大娘大婶就张罗着给二顺找对象。二顺后来结婚了,生儿育女,平平安安,平平凡凡,也挺顺利,算是他爹给他起的名还不错。
  60岁那年,早晨起来,二顺在河边打了几趟拳,活动开了筋骨。还不到吃饭的点儿,就摇开了手扶拖拉机,准备把粪送上山。也不知怎么回事儿,拖拉机扶手突然撅起来,把二顺一下子顶到后面一棵无花果树上,不歪不斜,正好后脖卡在树杈里,车把手顶在下巴下,手脚划拉半天就没动静了。
  
  每个人都顶着一块天,可命运就是如此的不同。有句话怎么来说着?走慢了,穷赶上;走快了赶上穷。明清就是这么个命。上了战山河,顺风顺水的,做饭不仅活儿轻快,还能吃好的,还能接触宣传队的女青年。明清高兴地告诉他妈他有对象了。水莲问怎么样,他说女的说要是明清能调到公社食堂就马上结婚。我一听:“这他妈的不是混蛋吗?这跟当初潘石匠趁人之危娶荷花当儿媳妇有什么两样?咱不干。”
  明清又哭又闹,只好去找孙吉日。孙吉日答应得好好的,谁想到,第二天,他就因为女知青的事儿被逮捕了。明清又要我去找李作阳。好,去找。李作阳答应给办,可惜,没几天,李作阳被打成右派了,战山河也解散了,明清灰头土脸回家了。
  明清蒙头大睡了三天,突然起来了,到处去找黄鼠狼,找到一窝就赶走一窝,一个也没杀,也真是奇怪。虽然没杀,村里也开始出现了奇怪的现象,家里的锅碗瓢盆莫名其妙就响起来了。村里人都害怕了,再这么折腾下去可就遭殃了,就差报警了。唐中豪更不干了,因为他儿子又像是发病了。
  群旺叫我管管,我咋管?跟疯狗说话,还有用吗?我说:“你去叫公安吧。”嘿,就在这个时候,明清不闹腾了,买了一大堆香啊纸啊,跑到村北又是磕头又是祷告,最后把自己的小手指砍了一个。
  村子里平静了,村里人迷糊了,这姜明清不是神经了吧?还真没神经,他有媳妇了。
  原来,战山河时,有个姑娘就看上了明清,可明清看中了另一个,明清又整天说自己要到乡里做饭了。那姑娘一看高攀不上,就躲了。前天,姑娘突然来了。你说,这事儿……
  
  熙康走着走着,说肚子不舒服。红亮老婆说:“赶紧去医院看看吧,咱这年纪,不能硬抗。要不打个电话给俺的家庭医生?”
  “不用。老毛病了,家里有常用药,吃点儿就行了。”熙康捂着肚子,脑门上都是汗。
  “不对,你这不是肚子疼,怎么看着像是肝疼?我大哥当初就是这个样子的。”
  “那可得上医院,可不是闹着玩的。”红亮扶着熙康,“咱村里连个村医都没有,这点儿不如城里。”
  
  是啊,自从曲进贤他儿子死了以后,村里再没有个像样的医生了。
  曲新桥,读了完小就跟父亲学医。特别是对那个青港人给的续骨药方研究得比他爹精通。对于草药的好坏,用鼻子一闻就能断定。吃食堂的时候,家里恐怕除了我家,就是他家没有饿得死去活来。别的不说,家里有草药,据说熬了汤药,家里人喝了,三天不吃饭也扛得住。邻里邻居,受助者不少。一直在村里当赤脚医生,娶妻生子,小日子过得在村里数一数二。
  这孩子很有上进心,不想跟他爹他爷一样当一辈子乡野郎中,要考进乡镇医院当正式医生。只不过那次给水莲打针打错了以后,受到刺激,时不时头疼。
  那次事故,要是在今天那是不可能发生的。那时候针头、针管都是反复用很多次的,打过针之后用水煮一煮,接着再用。这种情况下就可能遗忘疏漏,水莲就是这样不走运。
  后来使用一次性针管之后,我到水莲坟前哭:“水莲哪,别埋怨新桥,谁也别埋怨,好多新东西咱没捞着用啊。”
  我安慰了新桥好几次,不管用,见了我总是低着头。即使后来捐了骨髓给我孙子,也没缓过劲儿来。
  那天我肚子有些疼,去找曲新桥。一进门,就觉得头皮发麻,心跳加速。不好,出事了。一抬头,看见曲新桥用一根绳子挂在梁头上,已经没了动静。喊他老婆,也没有动静。赶紧报告给大队,大家到处找他老婆,也没找到。把他儿子从学校找回来,一问,他说,他爹说他妈昨天上他姥姥家了。
  可是娘家人说,根本没回家,村里就报案了。不到中午,就在南平塘找到了他老婆的尸体。警察得出的结论是,被人打昏,然后推进水里淹死了,凶手就是曲新桥。公安的结论让人吃惊不小,要知道,曲新桥平日里很是疼爱自己老婆的。
  他们结婚,也有我的功劳,村里人都说,这真是郎才女貌。那时候,村里人多,不仅人多,人才也真多,唱的,拉的,编剧的,导演的……很多村都有剧团。有一年,村里邀请三虎村的剧团演《洪湖赤卫队》,演女主角的是三虎的堂妹月兰,非常漂亮,在台子上一亮相,那些毛头小子口水都哗哗的,恨不得立刻抱回家,立刻上炕。
  那时候村里来了剧团,一般情况下都是村里把演员分到村民家里吃饭,村里出钱。村里掂量了一下,就把领头的和男女主角分到了曲新桥家,觉得他家里比较干净,不至于丢人。
  住进新桥家,月兰勤快伶俐,里里外外帮着做事儿。新桥他妈看在眼里,喜欢在心里,跑到我家打听闺女的情况。
  更兴奋的是曲新桥,刚刚在舞台上让自己热血沸腾的姑娘,竟然站在自己面前,住进自己家里,还帮家里干这干那。心跳加速,赶紧让母亲问问人家有没有婆家。母亲说:“傻小子,我早就问了,没有,好像还看上你了,你永足大叔做你们的媒人。”
  水到渠成,在人们的羡慕中,两人结婚了。结婚三年没有生育,新桥他妈说,原来是个不下蛋的鸡,让儿子离婚。新桥死活不肯,说:“即使没有孩子,我也要跟她一辈子。”
  谁能想到,他竟能害死她呢?
  
  熙康不得已,拿出电话把儿子叫了出来,开车去医院了。临走的时候,熙康一下子抱住我哭了:“叔,恐怕是见不到你了……”
  我也哭了,拍拍熙康:“别瞎说,回来跟我蹲墙根……”
  望着车的背影,心里恍惚间有些不舒服,天啊,七十三,熙康今年是个坎儿。人啊,一辈子有无数的坎儿。有的坎儿是无可避免的,有些坎儿是自找的。“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就是中国人给自己捆绑的绳索。
  走到羊圈,羊竟然没叫唤,静静地站在那里,莫非他们也知道了熙康病了?我摸了摸俩羊的脑袋,他们在我身上磨蹭着。喂了饲料,看看羊棚没问题,还是回家把。
  说实在的,回家,只是个概念。应该说是去儿子家,我自己的家,现在变成了小儿子的养殖场。我在那里养了三儿一女,儿子在那里养了一群又一群的貂和羊。我没觉得累,养了一个孩子的小儿子累得够呛。
  龙二爷说,家这个字,本来的意思就是一个房子里用野猪祭祀祖先的。也就是说,人不能忘本。我从孙子买的一本书里看到一句话:“家是温暖的岸,人是漂泊的船。”
  我觉得有点儿意思,人可以离门在外,但必须回家。因为家,是温暖的地方,是可以供人遮风挡雨的地方。因为那里,有自己最爱的——亲人。王三恩没有回来,姜永喜刚回来就跳井了……前面就是姜永喜老屋,墙头上不知道多少年的草,在寒风中摇晃着,摇落了岁月,摇落了幸福,摇落了痛苦……沧海变桑田,桑田变沧海,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遇不到的。
  
  一声令下,打土豪分田地;一声令下,互助组、合作社、人民公社;一声令下,生产责任制、分田单干……大包干,大包干,直来直去不拐弯,交够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全是自己的。有人说,这不是一夜回到解放初了吗?有人说,这就是社会的发展,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一成不变是不可能的。
  生产责任制的时候,我就有点儿发憷,庄稼地里的活儿我基本是荒了。当初互助组合作社的时候,我就不是整劳力,现在岁数一大把了,更不是把手了。唐所夫妻俩早就不在了,师父师娘也不在了,大哥大嫂也不在了……再一算计,自己竟然六十四了,再有九年就是一个坎儿。
  分田单干之后,我的口粮地分摊给了儿子。一个人呆在木匠铺里,一直干到七十四,儿子们说,别再干了,回家好好呆着吧。也是,我这样的木匠现在很少有人要了。不光是老了的事儿,现代化的工具我不会用。不像我,还得抠榫眼儿,人家握着射钉枪“咔嚓咔嚓”一阵响,木头就钉到一块儿,然后石膏一抹,再一喷漆,好看着呢!至于耐不耐用谁也不管,因为用不几年就得换新的,就像孙子说的,一张饭桌才30块钱。我真是一无用处了。
  唉,其实,我早就走到了社会发展的边缘了。后来村西面修了一条六车道的公路,我问儿子,为什么要六车道,那多浪费土地啊。明理说,据说将来满地跑汽车,一条道跑不开。最边的那条叫慢车道,中间叫行车道,最里的叫超车道。哈哈,看来我呀,就是在那条慢车道上了。
  邢步浩还在行车道上,生产队分财产农具的时候,如愿以偿,抓阄抓到了一头牛,高高兴兴就往家牵。刚转过身,牛蹄子就把他踢出十几米远。老婆扑上去一看,邢步浩鼻口窜血,再也没起来。
  这时候,大伙儿才想起,前几年邢步浩耕地使唤这头牛的时候,经常用鞭子抽得牛身上一条条的血痕。石步全几次三番跟邢步浩吵吵,也不管用。没办法,队长只好不再让邢步浩使唤牛。看来啊,牛这是报仇雪恨了。
  这头踢死了人的牛谁也不敢要了,石步全说他要。我忽然想起,这头牛小时候被石步全救了一命。姜永凯还说,这头牛会跟石步全一辈子。只可惜啊,石步全老了,牛也老了。石步全要了这头牛也没种几年地,就跟牛一天走了。
  石步全走那天,真的很奇怪。我从木匠铺出来,他赶着牛出村:“又要放牛啊?咱村四周可没有什么草场啊。”
  “嗯呐,要是当初南河留着就好了。”石步全精神头这两年不太好。儿子让他过去养老,他不干,说张寡妇无亲无故我得等她死了以后。前年张寡妇走了,儿子和闺女都来了,他又说,这头牛还没死,等牛死了我再去。
  到了傍晚,就听明理说,石步全走了,那头牛也走了。大伙儿跑过去看,牛静静地躺在草地上,石步全静静地躺在牛的肚子上,夕阳静静地躺在他们的身上……
  重新当上村主任的群旺叫人把石步全抬回来,叫来他儿子和闺女,把石步全葬在他老婆身边,照着那头牛的模样扎了个纸牛烧了。
  群旺问石耿志,能不能把张寡妇的骨灰也搬到石步全的身边,不然的话,张寡妇就成了孤魂野鬼。石耿志说:“那得问问俺妈。”
  石耿志在他妈坟前点了一炷香,说:“妈,你要是允许张姨住在我爹身边,就让香烟往她的坟上刮。”那香烟笔直地往上钻,不偏不倚,大伙儿摇摇头:“谁也不能答应啊。”
  就在大伙儿准备离开的时候,香烟突然直冲着张寡妇的坟头刮去。我知道,耿志他娘是感谢张寡妇这些年对石步全的照顾,人心都是肉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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