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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梦难醒

作品名称:歪脖柳下      作者:禾下土      发布时间:2020-08-19 18:09:38      字数:5813

  再往北就是王三恩的老屋,是我师父准备他结婚生子的。现在只剩下了四堵墙,里面也不知是谁的菜园,里面有一窖子白菜。
  八七年的冬天似乎格外暖和,村里村外不断传来当年跑到台湾的人回来了。村里凡是有在解放前失踪亲戚的,都盼望着自己也有个台湾亲戚回来,至少也能带回彩电、冰箱、洗衣机,运气好的还能得到一大笔钱。我们自然想着三恩能回来,结果别人家的基本都回来了,三恩一直没回来。不知道三恩有没有感受到爹妈已经去世,三思去世后,师父对三恩的想念一年比一年强,似乎再也没有听师父骂过三恩,直到最后一刻。
  “偏头”作为爱国华侨从美国回到了村里,把我叫去喝酒。见了面,怎么看也看不出头是偏的,脖子和脑袋根本分不出来了。还是多年以前那种笑面虎模样,只是嘴里多了几颗闪光的金牙。
  他说,四七年秋天的胶东一战,国军打了次胜仗,其实是回光返照,很快就兵败如山倒。经过济南战役、青港战役,整个山东成了共产党的天下。一看风向不对,他就变卖了青港所有的买卖,逃去了台湾。后来趁着韩战爆发,又从台湾跑到美国。用自己从大陆带去的大笔资金,没几年就成了富商。
  “老二,多年不见,你还是那么结实,你看我胖得快走不动了。”
  “算了吧,饱汉不知饿汉饥,站着不嫌腰痛,我要是有你那样的日子,再胖我也愿意。”
  “哈哈,还是那句话对,有钱难买老来瘦啊。”偏头拿出一个包,递给我,“给你的,这么大岁数了,儿女都成家立业了,别的也不需要了,这些钱留给你养老,千万别给儿女。”
  “这怎么行?当年给我地,我没要,这钱更不能要。”
  “哈哈哈,你觉得世界还能像以前一样吗?那种事情都成为历史了。”
  “没吃到猪肉还没看到猪跑?姜琦贵还不是让你害惨了?”
  “这……哈哈……此一时彼一时。对啊,我让姜琦贵来喝酒,怎么还不来呢?”
  我笑了笑:“你觉得他还能来见你?”
  姜琦贵自从土改之后,性情大变,夹着尾巴做人。改革开放之后,儿子买卖越做越大,闺女考上了大学,成了大学教授。村里人深有感叹:“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
  后来,姜琦贵把老屋挂上了一把锁,跟儿女到城里住。84岁那年给我来了个电话,说:“永足啊,你冲过了八十四,我也冲过了,咱俩一块儿往一百冲。”我说:“这个玩意儿还有比赛的吗?你把唐中豪儿比得差点儿倾家荡产,我可不上你的当。”
  说说唐中豪吧,这家伙典型的“给点儿阳光就灿烂”。群旺娶了三苗,大饽饽病好了以后,也娶妻生子了。唐中豪小腚儿就嘚瑟起了,又拿出当年交公粮的劲头,什么事都要出个头。
  不知为什么,竟然跟姜琦贵杠上了。唐中豪说:“我还怵你吗?你能吃啥我也能。”姜琦贵说:“我今晚吃羊肉饺子。”傍晚,唐中豪端着羊肉饺子跑到姜琦贵门口吃。第二天,端着油饼;第三天;端着猪肉包子……第六天,唐中豪没去,他老婆倒是去了,趴在姜琦贵门口又哭又闹:“大哥啊,你家吃啥别再告诉俺家那个半吊子二百五了,他把他爹的棺材本都吃了……”
  直到后来他大饽饽弄了个建筑队,都跑西颠,挣了不少钱,盖了村里第一幢小楼,唐中豪才脸上有了光泽,可惜腰杆佝偻了,再也伸不直了,倒是弄了个酒瘾的毛病。
  他老婆死了以后,儿女们让他轮换着住,他不干,非要单独过。我说你这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吗?他满嘴酒气,说:“解放前我被人看不起,连女人都找不到;解放了,我有漂亮的老婆了,虽然是个二手货,可我喜欢。我有儿有女了,可以传宗接代了,我就在这屋里守着我老婆。”
  我去社里买洋火,遇上了唐中豪。满眼都是眵,衣服好多天没洗了。一瘸一拐的,走一会儿就要找个地方坐一会儿。他在一块青石头上坐下来,偏着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也不知道是云彩。身边跑过一条黄狗,突然又回来了,在他腿旁尿了一泡。唐中豪抬脚一踢,非但没有踢着狗,自己倒是差点儿摔倒。
  “又哈酒了?”
  “不哈酒还能干么?”
  “你那点儿养老钱都哈酒了吧?你也买件新衣服啊,解放前你也没有这样像个叫花子啊。”
  “哼,腿瘸了,老伴儿没了,儿女也不要我了。我这不跟解放前一个样了吗?穿新衣服?穿给谁看?还不如哈一口仰脖酒能舒服半天。”
  “满嘴胡吣,哪个孩子不管你了?大波让你去城里你不去,三苗让你住过去你不去,自己不往好道上走,专门往牲口圈里拱,找谁?”
  “哈哈,管他呢,今日有酒今朝醉,哪管明天是与非。”说着,晃晃荡荡走了。大约过了半年,有人在雪坑里看到了已经冻硬了的唐中豪。
  姜琦贵冲过八十四的第二年,他儿子来电话说他爹下楼摔了一跤,躺了一个月走了。临走的时候,特别让儿子给我捎个话,要想活到一百,千万别上楼。
  
  现在,我想着这些事儿的时候,没啥酸楚,也没啥痛苦,可能是麻木了。时间真是个怪东西,伤疤能慢慢愈合,痛苦能渐渐远去。其实,生活跟大自然是一样的。洪水过后,依然会鲜花遍地;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样样都得尝,想开了,什么都能过去。看着围在身边的活蹦乱跳的孩子,我摇摇头,岁月不饶人,一代换一代,就像割韭菜啊。
  现在想起来,那些年很苦,是因为现在生活好了,有了比较。我哥六十岁走了,没有享受过,或许也就不觉得有多苦。
  吃晚饭的时候,喜欢看书读报的儿媳说,听说今年一刀切,凡是犯过法、受过处分的一律不允许当村书记和村主任。明理说:“那程孟仁不就要下去了么?”
  “村里剩下了老弱病残的,谁当家也没多少年了。”儿媳说。
  回到我的屋里,电视里正在唱《为了谁》。这个歌我倒是很有印象,是那场几百年不见的洪水之后,歌颂解放军的。这一年我就记住了一件事,就是南方那个大洪水。我们这里也发生过洪水,可没那么大啊,连续三个月,多么揪心啊。死了4000多人,你说让我这不中用的顶一个也行啊。
  那年我正好84岁,本来我想啊,今年走了算了,没啥意思了。整天也就是进进出出,就像一根枯草,一天天腐烂下去,趁早打扫干净了吧。
  
  
  听明理说熙康住进重症监护室了,肝癌晚期。如果说我哥是上火,熙康也没见他上什么大火啊,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晚饭一点盐味儿没有:“是不是忘了放盐了?”
  “爹,这是熥的饭,今中午吃的就是这个。”儿媳声音不大对劲儿。
  吃完饭,明理剥了个橘子给我,我吃了一口,吐出来了:“一点儿味道没有。”
  “爹,我都觉得有点酸。”明理又剥了他手中的一瓣给我,“你尝尝这个。”
  “还是没味儿。”我又吐出来了。
  “是不是你味觉出问题了?明天去看看医生吧。”明理让我伸出舌头。
  “明天再说吧,我想睡觉。”我想你也不是个医生,给你看有啥用?
  
  这一宿啊,我做了一连串的梦,真清晰啊。我一个一个说给你听。
  第一个。我好像是去一个遥远的地方,干什么记不得了。回到村子里,发现变化不大,除了门口的树长高了,什么也没变。我出生那年,奶奶在后院栽了一棵榆树,现在已经合抱粗了。用木匠的眼光看,这棵树是块好材料,打家具虽然算不上上好材料,但在普通人家还是可以的。说一个人脑袋不开窍,就说“你真是个榆木疙瘩”。这是说榆木很硬实,做成的家具经久耐用。榆树小的时候,树皮平滑,细皮嫩肉。长大之后,树皮就慢慢变成暗灰色,粗糙不堪。我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看了看自己的手臂。摇摇头,人与树何其相像啊!
  进了门,猪圈里还有头猪,肥肥的。篱笆墙里,鸡鸭鹅在喧闹着,一枚枚鸡蛋老老实实躺在那里。院子里干干净净,能看见扫帚掠过的痕迹。
  水莲坐在炕上缝补衣服,头发虽然白了,眉眼还是好看。手里补的还是我那件旧棉袄,针脚匀称,就像儿媳用缝纫机缝的一样。窗上贴着红红的“福”字,炕席也换成新的,天棚也糊了新纸,粉红花纹的,梅兰竹菊,鸟儿蝴蝶。
  “过年好,水莲。”我轻轻问了一声好。水莲头也没抬:“老夫老妻了,还用问好?”
  “我……好长时间没见到你了。”我怯怯地坐在炕沿上,暖暖的。
  “嗨,一个大男人,出去个把月的算啥呢?”水莲把线咬断,“只要记得回家就行。”
  “你看我老了没?”我怕水莲认不出我,更怕我这模样吓着她。水莲抬起头,顿了一下,眼泪哗地就流下来了:“祥哥,你这次出门时间太长了。”
  “我……有事耽搁了……”
  “明义,明义……你爹回来了。”水莲往院子里叫着。
  “爹,”明义有些抑郁地站在门口,“我妈老想你,你怎么才来?”
  “路太远了,也不好走,还经常迷路。”我拉过明义,摸了摸他的脑袋,那个大坑还在。
  明义在养殖场当会计相当出色,账目清清亮亮。恢复工作的李作阳说过,明义有提拔成副场长的可能。一天,明义整理完账目,走出会计室清凉一下脑子。跟一个同事走到码头的时候,海上起风了,放海虹苗回来的舢板一下子翻了,船上的人被扣在海里,不见影了。明义他们赶紧往前跑,跑到海边,发现有个人在乱扑腾。坏了,这个人不会游泳。明义脱了衣服就跳下海,游到近前,一把捞住那个人,那人一把抓住了明义的头发,死死不肯松手。明义一下子沉入水下,呛了水,折腾了好一阵子,眼看不行了,幸亏同事一拳把那人打昏,两人架着落水者往岸上靠。快到岸的时候,明义回头看见又有个人从水里冒出来,就让同事带着那人往岸上游,他返身回去。同事说:“你的体力能行吗?”明义话也没说就往里游。
  游上岸的同事紧张地看着明义拉着那人慢慢往外游,大声喊着:“明义,不行就放弃吧。”不一会儿,明义两人就不见了踪影……捞上来后,发现明义脑袋上有个窟窿,大伙儿猜测可能是船桨碰的。
  我拉着明义的手,冰凉的,被水泡得发白:“怎么样?这段时间还好吧?”
  “挺好的爹,就是想他们娘儿几个。”明义眼神忧郁。
  “放心吧,孩子们都成家立业了。”
  说话的档口,水莲把饭菜收拾好了。一碟炒豆腐,一盘兔肉,一碗猪肉粉条,一小盆炖芋头,都是家里自己出的,香气逼人,好久没吃到这样的饭菜了。
  “唉,那几个孩子都忙,就不等他们了,吃吧。”水莲眼泪涔涔的,轻轻叹口气,“慢慢等吧。”
  吃完午饭,明义说回家看看他老婆,说,他老婆这两天脑袋老是疼。自从明义走了以后,二儿媳精神出了问题,在歪脖柳树上走了。
  水莲好半天没说话,抹着眼泪。我抱着她,她身子微微颤抖,低声说:“我听说你这段时间找别的女人了?”
  我只好承认。德宽去世后,李作阳说:“芙蓉闺女虽然是被逼无奈嫁出去了,可命真好,遇上了好人家。儿子在村里搞养殖风生水起的,都成土豪了。可是身边没有个伴儿,太孤单了。你们也算是有情人,成个眷属吧。”
  两边的孩子也都同意,芙蓉陪着我走了15年。这15年里,芙蓉对我的好,差点儿让我忘了水莲,我就不说了。一天晚上,芙蓉洗了身子,搂着我躺了一会儿,流下了眼泪:“德宽托梦来了,说你陪了祥哥15年,也算够意思了,物归原主吧。”第二天,芙蓉就无声无息地走了。
  “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外面有女人,你恐怕也感觉到了。”
  “对不起你。”紧紧抱着水莲。有人敲门,喊着:“祥叔回来了吗?”
  一听声音,我赶忙迎出去:“是熙康,你不是去医院了吗?”
  “医生不要我,说我的病不是病,是该走的时候了。”
  “这是个好医生啊,不然,就你那点儿箱底儿不够败霍的。”
  “孩子他妈也召唤我来,我就来了。祥叔,我就是找不到老墙根了,没有老墙根,怎么也不舒服。”
  “好好跟老婆团聚吧,分开的时间太长了。”
  熙康按了按肋巴骨:“怎么还是疼?不是说来这里就不疼了吗?”
  
  第二个梦。我好像是接了一个电话,说是荷花病了,想见见我。我坐上汽车就往烟港赶,车子走得太慢,我就下了车,三步两步就跑到了烟港。烟港虽然不小,我竟然三拐两拐就找到了荷花的家。
  荷花住在楼上,我费了半天劲儿才爬上去,这让我想起姜琦贵的话。荷花是从医院里要求回家的,说要在家里等着我。当我走进荷花的卧室,荷花第一句话竟然说:“唉,我要是再坚持两年就好了,儿子买的新楼有电梯,你就不用遭这个罪了。”
  荷花的笑容还是那么平静,像一朵干枯的花朵。荷花说,贤胜大裁军的时候,转到地方了。转到地方不适应,就离休了。贤亮生意做得可大了,好多连锁店。我一下子想到了村里的姜欣武,更想到了姜欣武的下场。
  “荷花,永年呢?啊,不对,姐夫呢?”
  “到这里来,我又跟永年在一起了。各归各位了。”
  “噢,这里是这规矩啊,挺好,挺好。”我心里想,“要是知道这规矩,就不让芙蓉走得那么早了。”
  “永年听说你要来,出去买菜了,你们好好喝一杯。”荷花低着头,“听说你娶了第二个女人?”
  “嗯……都说我需要个老伴儿,可惜,陪了我十五年就走了……”
  “那也是造化不浅啊……”荷花流泪了,“我……跟那个男人只待了十年,就来陪永年了……”
  
  第三个梦,见到芙蓉了。她家的门依旧敞开着,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屋子里飘出鲞鱼的香气,我不禁吞了一下口水。好多年没吃到鲞鱼了。德宽从屋里出来,病恹恹的。人啊,在磨难中过来的人,没有几个好身体的,我是个例外。
  “祥哥,你还是好精神。”德宽永远宽厚地微笑,“你怎么这么久才来看我们?”
  “唉,路太远了,”我没看到芙蓉,心里担忧,“家里人都好吧?”
  “芙蓉刚带着小妮儿出去买东西了。”德宽倒了一杯茶给我,“等会儿就回来了。”
  芙蓉儿子珅鸣晃晃悠悠进了门,见了我的面,头都没抬。
  珅鸣改革开放后做生意,发了大财,承包了村子南海一大片滩涂,成了远近闻名的养殖老板。有了钱,这小子没搂住,财大气粗,忘了自己姓啥了。到潍坊下饭店,一个人点了一桌子菜。看到邻桌三个人点了四个菜,就招手:“兄弟,过来,哥请客。”
  四个人一阵胡吃海喝,珅鸣跟人家称兄道弟,相互留了地址和联系方式,以后有生意相互照应。一天晚上,珅鸣正在办公室里准备明天的合同,突然被人蒙住了眼睛,绑了票,勒索了100万赎金。后来破了案,追回了大部分钱。可是,珅鸣受到惊吓之后,精神出了问题,萎靡不振,去年喝醉了,掉进大海,也来陪伴爹娘了。
  说着的时候,小妮儿回来了。我一把搂过来,轻飘飘的,脸色黄黄的,皮包骨头。我哭了,她抹了抹我的脸问:“大爷,怎么这多褶子,泪水都顺着褶子流呢!”
  “小妮儿啊,大爷对不起你啊……”
  小妮儿摸了摸肚子:“大爷,我饿……”
  
  最后一个。我妈指着坐在马扎上的一个男人,说:“这是你爹。”我看了半天也没看清爹的模样。好像爹说了句:“孩子啊,对不住你啊,没有照看你一天。”
  “爹……”我费了半天劲才喊出来,心里一阵酸楚。爹过来抱着我,我感觉到爹是那样有力,抱得我喘不过气。要是小时候有爹的肩膀,妈就不用受那么大的苦了,我也不用遭那么大的罪了。
  “永足,”是大哥的声音,我急忙转过身,大哥还是那样满身透着老成、憨厚。
  “哥,你瘦了。”我抱着哥。小时候都是哥抱着我,为我遮风挡雨,扛起家里的一切。大嫂也过来了,脖子上还有红红的痕迹:“二弟,好像你快过生日了。”妈推了我一把,说:“你回去吧,后天是你的生日。”
  “妈,我过生日都过够了,就想跟你们在一起。”
  妈又推了我一把:“再过两年吧,你还是回去守着老房子吧。咱家的老房子快要被拆迁了,到那个时候你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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