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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破迷信

作品名称:歪脖柳下      作者:禾下土      发布时间:2020-08-11 20:34:21      字数:4370

  回家吃饭的路上,一阵风吹来,一点儿也不冷。现在的冬天,一年比一年暖和。不知道什么时候,怕能跟海南岛差不多了。
  走到村中心南北道的时候,恍惚间,看到一座关帝庙耸立在我眼前,庙前人来人往,庙里香烟氤氲缭绕。对了,今天是初三,是当年挂族谱的时间,各家各户至少要派个代表来参加。可是,关帝庙不是早就被拆除了吗?这两年听说别的村子有把拆了的庙重建的,我们这个小村人口越来越少,没有人带着个头。
  
  我揉了揉眼,分明真的有一座庙。我去拉木头回来,看见程凡同耷拉个脑袋,从关帝庙里出来。我敲了敲车帮:“大书记,关老爷没给你好脸色?有什么心事?”程凡同摇摇头:“嗯嗯,关老爷一言不发。”
  原来,孙吉日在会上下了死命令,在大搞农田基本建设的同时,各村必须把各种各样的庙推倒铲平。再一次点名批评了姜家庄,警告程凡同这次若不干净利索地把庙拆了,他这个书记也就别当了。看孙主任脖子青筋暴起的样子,知道上头是铁了心的,程凡同中午连馆子都没下就灰溜溜赶回来了。
  “祥叔,说实在的,我也不敢拆庙,太他妈的瘆人了。”程凡同叹口气,“你知道的,不说别人,姜永凯一家也不会同意的。可是上边……”
  “你不是挺聪明的吗?”
  “我……也有不聪明的时候。祥叔,你说咋办?”
  “磨洋工会不会?”
  “我觉得这次不会拖黄了。”程凡同直摇头,“上面硬得很。”
  四年前,姜永凯突然得了怪病,病得连喘气都吃大劲,有一口没一口的。县里医院建议他去省城医院,结果,省城医院一口给回了,说,想吃啥弄点给他吃吃,回家准备后事吧!
  就在姜永凯一家六神无主、呼天号地哭着的时候,徐家庄的徐半仙突然在门口喊了一声:“关帝爷有令,姜永凯重塑金身。”
  前几年破除迷信时,关帝庙里的塑像被捣毁了。第一个动手的就是姜永凯。虽然上面宣传了,牛鬼蛇神都是骗人的迷信,可是这么多年这么多代,大家都敬着关老爷,怕着关老爷,现在竟然要捣毁老人家的金身,谁敢啊?
  姜永凯在战场上就胆子大,这些年当了个小队长,压在程凡同下面,好多年没机会嘚瑟了。这下来了机会,瘸着腿,第一个举起䦆头,噗嗤,就刨碎了了关老爷的左腿。当时我就想,这家伙,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左腿瘸了?
  现在,家里人一听徐半仙的吆喝,一下子就像拽住了根救命稻草似的,把徐半仙敬为上宾,说请他转告关老爷,只要病好了,保证重塑金身。徐半仙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嘀咕了半天,说:“关老爷说了,必须在五天之内。”
  一家人千恩万谢,临了,给了徐半仙五十元钱和一包桃酥。也真算见了鬼,关老爷的金身刚修好,姜永凯的病就真好了。从此,关帝庙变得神秘起来,没病没灾都不敢随便来了。姜永凯倒是活得有滋有味快四年了。
  
  “那咋办?你这不是老鼠钻到风箱里——两头受气吗?”
  “是啊,这既不能违抗上级指示,还不能得罪村民。你想啊,要是拆庙,关老爷的金身也就跑不了,就那姜永凯还不把我活拆了?”
  “那你得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不然你这书记别想干了。”
  “说实在的,祥叔,这书记啊,我还真想干下去。你想想,你要想在村子里干点事儿,没有这点儿权利,啥事也干不成,那叫心有余力不足。”程凡同垂着脑袋走了,留给我一个有些佝偻的背影,不知道又在想什么歪主意呢。
  第二天晚上,我刚睡下,就听一阵锣响,街上有人扯着嗓子喊:“关帝庙着火啦,快来救火啊。”出了门就看到庙的方向通红一片。这架势,还救个屁,谁敢靠前?程凡同啊,你小子真不是饭桶,简直是祸害。
  人们只能静悄悄地老远看着关帝庙在火光中噼里啪哒着,慢慢变小。有的叹息,有的摇头,有的茫然……唯独姜永凯一家表现得异常激动。他老婆又哭又叫:“关老爷又要发怒了,这可怎么办呢?”姜永凯瘫在地上,嘟嘟囔囔不知说了些什么。关帝庙烧成灰烬之后,姜永凯又病了,没几天生产队长就不能干了。
  到现在我们村也没有重建老爷庙,凡是建了家庙的的村子,要么是村子开发了,有钱了;要么就是村里有人发财了,手指缝里漏点儿,也算是留名千古了。
  
  唉,一想起这些事,就有些酸不溜的。100年,一眨眼的工夫。王三恩去了台湾之后,我俩再也没见过面。他老死他乡,在外地落地生根。说是要落叶归根,至今也没能如愿。我曾经给他回信,算了吧,人就像一片树叶,飘到哪里就在那里化成灰吧。即使你回来,也找不到家了。
  就说这荷花湾吧,早就不见影了。人,有个毛病,就是急功近利。为了填饱肚皮,就不计后果地围湖造田。土地面积是上去了,粮食多了吗?
  三年自然灾害,据说现在有了定论,天灾是有,人祸更大。我不太懂政治,但我知道违背天理,肯定会受到惩罚。以前我们村多好啊,小河流水,鸟语花香,绿树环绕。虽然没有现在的大鱼大肉,也没有现在垃圾遍地臭气熏天。要是荷花湾现在还保留着,不是一块风水宝地吗?现在看荷花还得到公园里,吃菱角还得花钱。
  村南面有个平塘,是程凡同调戏妇女被撤了职之后,王群旺带着大伙儿在被掩埋的河道上开挖的。挖到一半的时候,挖出一窝鳖,整整12个。有人警告,不能再挖了,下面肯定有鳖精。村里人一听挖出了一窝鳖,都跑来看热闹,七嘴八舌,说鳖可惹不起。有一年,邢步浩在北水汪钓上一只8斤重的鳖,高高兴兴拿回家要杀了吃。刚到家,儿子就肚子疼。媳妇拿起笤帚就赶着邢步浩把老鳖送了回去,等他刚进家门,儿子就好了。
  群旺不理那一套:“就搞迷信,破四旧立四新都多少年了,还信这个。”
  村里的上了岁数的人没有一个动手的,都围在边上摇头。这帮愣头青就不管了,一阵热火朝天,又挖了一层。群旺说:“看吧,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迷信斗其乐无穷。”
  “你等等,”我拉了他一把,“你怎么跟程凡同一个德性了,说话做事得有把门的。”
  三苗也捣了他一拳:“你小嫚脚挓挲起了,连姑父的话都不听了?”
  “头发长见识短。”群旺瞪了三苗一眼,“姑父老了,胆小了。”
  愣头青们继续往下挖,“棒”铁镐被弹了回来,虎口都震裂了。群旺抡起铁镐四下里刨,全是石头。老头儿老太太炸了锅了:“坏了,这是鳖精变得。”“赶紧收手。”“惹了鳖精可没有好下场。”
  三苗疯了一样跑过去夺下铁镐,扇了群旺一巴掌:“你不想要我们娘儿仨,你就刨。”
  最后,只好把平塘扩了一下面积。有了这座平塘,那300亩地才有了水源,慢慢变成了良田。这些年平塘里有了荷花,是王明杰当年承包平塘时,不知从哪里弄了几棵藕扔在里面。不几年就满塘荷花了。从那个时候起,我就觉得这小子与众不同。荷花盛开的时候,村里人都去欣赏,在外地工作回来的孩子们都去照相。我就暗自叹息,要是那一片荷花湾还在,多好啊。
  
  中午睡觉的时候梦见我哥了,还是那样辛辛苦苦、整天愁眉不展的样子。看他正在地里薅草,我就想,哥啊,你要是跟我一样活到现在,就不用遭那样的罪了。我喊了他一声,他没听见。再喊,大哥就起身走了。我去追,大哥向我扔了块石头,说:“你给我回去。”
  我一下醒了。据说要是做梦的时候跟着死去的亲人走了,那就是寿终了。我哥这是让我多享受好的生活吧。
  醒来之后,只剩下叹息。我哥60岁那年走的,是急火攻心,肝癌走了。
  小儿子书读得不错,县中毕业后在县城当了秘书,那时候是村里有出息的了。平日里恃才自傲,不把人放在眼里,得罪了一个比他还歪歪的女人。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就被那个女的发动人将他打到了,说他经常骚扰女同事,还找出一个人指正。
  其实,他就是给那个女同事写了一封求爱信,女同事不知为什么竟然把求爱信给公开了,还说他几次三番骚扰她。他想不开,就挂在那棵歪脖树上了,还写了遗书,说是以死证明自己的清白。要不是被人发现早,歪脖柳树上又要多一个灵魂了。
  救过来之后,名声和情绪都一落千丈,又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当初的崇拜者躲避都唯恐不及,当初踏破门槛的媒人也无影无踪,都快三十也没个媳妇。最后,有个大字不识一个的闺女答应了婚事,条件却高得吓人,让我哥吃不消。必须新房,必须分家,必须三铺两盖,必须十八条腿一条不能少。那年月,能盖起房子就不错了,十八条腿一条不少简直就是要命。儿子也铁了心,非此女不娶。我哥急火攻心,落下了病根。
  哥患病之后,程凡同还是帮了不小的忙。他小姨子在县医院,尽了最大的努力,用了最好的药。甚至,远在南京的守良、素丽都托人捎来了药。可是,再好的药,也挽回不了哥的命,儿子结婚不到一年,走了。
  我哥走的时候,熙康非要披麻戴孝。说没有大伯就没有他,他一直把大伯当爹看待。我们一想,也是,熙康不论是结婚,还是生子,都是大哥一手操办的。这些年,熙康比大哥的三个儿子还孝顺。
  大嫂活到80岁,对我说:“二弟啊,虽然你侄子们都很孝顺,可是我心里太孤独了。你大哥等了我20年了,我也该下去陪陪了。”我当时还开玩笑:“大嫂,你这没病没灾,说明我大哥还不想你,说不定他在下面找了一个。”“哼,那我就下去看着他。”大嫂拿手里的花生打我,“老二,你敢说你哥坏话。”
  没想到第三天,大嫂就走了,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就走了,无声无息,无病无难。我至今不敢跟人说我们俩的对话。
  
  想着想着,我又迷糊过去了。
  大年初三一大早,有人急促敲门。水莲吓了一跳:“怎么跟当年跑鬼子似的?”我开门一看是二顺:“二顺,什么事?”
  “大爷,村里通知都到地里干活去,说是要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二顺显然是没有睡够,打着哈欠。
  他妈的,革命化春节到底能过多少啊?忙活了一年,差点儿成“长支户”,要不是有个木匠手艺,这年怎么过?我想赶走二顺,二顺猛地一推我,我往后一跌,一把抓住了水莲,我们一起掉进深渊……我赶紧伸手捞水莲,水莲一抬手把我推上了岸,自己一直坠下去,坠下去……
  很少生病的水莲突然感冒很厉害,发烧,吃了退烧药也不管用。明清说:“打支针吧,好得快,我妈太遭罪了。”我说:“也好,你去叫你曲新桥来打上一针。”曲新桥一听说老太太病了,立马放下手里的活计,收拾了药箱就到我家。
  水莲很是不好意思:“大侄子麻烦你了。”
  “大婶,说啥呢?都是一家人。”曲新桥说着,就给水莲打上了针。
  我沏上茶,让新桥坐一会儿。新桥说没时间,就走了。水莲躺下不到五分钟,突然说胸闷难受,不一会儿就喘不过气来。大家慌了手脚,跑回来的新桥嘴都不利索了:“好……好像……青霉素中毒……”
  “赶紧抢救啊!”我跪在水莲身边,抓住新桥的衣领。新桥脸色煞白,嘴都不利索了:“我……救不了,赶快送医院吧。”
  群旺赶紧把村里唯一的一辆拖拉机开出来,慌慌张张把水莲抬上拖拉机,就往医院赶。一路上,水莲紧紧握着我的手,眼睛一直盯着我,大口喘着气。我把水莲抱在怀里:“水莲,坚持一会儿,坚持一会儿,没事的……”
  水莲嘴唇一直哆嗦着,似乎有很多的话要说,就是说不出来,挣扎着用最后一口气说“别找人家麻烦”,就闭上了眼睛,眼角流出了泪水……
  水莲下葬之后,我来到坟前,点上香纸,一句话也没说,坐在那里,看着坟头,听树枝“嗖嗖”地响着……
  多年以后,小孙子患白血病需要骨髓移植,曲新桥坚持要一家人来配型。医生各方面排查,还只有他完全符合条件。曲新桥跑到水莲坟前嚎啕大哭……
  怎么说呢,水莲?小孙子的命是新桥救的,也是你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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