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九

　　回到宿舍，佳乐递给我一个拴着黄绳的工牌，里面是一个名片大小的牌子，比名片要硬些。听之前小康说这里面有磁性，用于刷卡记考勤。而牌子外面则套着一个防水的透明塑料套子，套子顶端连接着黄绳，一般情况下可以挂在脖子上，将牌子亮于胸前，我见面试官张光明就是。我看了一眼套子里的牌子，那上面有我的名字和工号，是人家拿黑色油笔写的，可就是没有我的照片。我很奇怪，便把此事讲给佳乐他们听。
　　佳乐他们听着，也觉得奇怪，但又说不出什么来。
　　“博众精工厂为什么不采集我们的照片，贴在工牌上呢？”我自言自语地说。
　　“不知道。”佳乐说。
　　“因为咱们是小时工，不是正式工。”王博说。
　　“这样啊。”我说。
　　“具体我也不知道啊，我猜的。”王博说。
　　“管它有没有照片呢，小时工，小时工，顾名思义，按小时算钱就行了呗，只要按合同给钱，管它有没有照片呢。”方子俊说。
　　“对，没错，给钱就行。”我附和说，且十分认同方子俊的说法，复又说道，“这都什么社会啦，无需搞那些虚头巴脑的，咱们又不是政治家，咱们就是个普通百姓，出力气挣钱就是了。”
　　“对头。”王博说。
　　“没错，就这么简单。”方子俊说。
　　而崔若涵这家伙竟仍然只顾铺床，铺好了床就往床上一躺，玩起了手机，一声不吭。
　　“别废话啦，胖哥，赶紧铺床，铺好了床我们一起吃点儿东西去，我都快饿死了。”佳乐说。
　　“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要不怎么说还得是我兄弟呢，刚进宿舍就知道我这个当哥的饿了，立马儿准备请我吃水盆羊肉。我先谢谢你啦，兄弟。”我笑说。
　　“啥？”佳乐可谓一脸懵圈，“我啥时候说请你吃水盆羊肉了？”
　　“你再说你没说过！”我说。
　　“我……我……等等，不对，我差点儿被你绕进去了。我是说过请你吃水盆羊肉，但我说的是等我开了工资以后，现在可不行，现在我只能请你吃点儿便饭。”
　　“哦，便饭呐。那也行，便饭就便饭吧，只要是吃的就行。”我说。
　　“那你赶紧铺床啊。”佳乐急道。
　　“吃饭要紧，床什么时候铺不行。”我笑说。
　　“那……那好吧，咱们这就走。”佳乐说。
　　“走。”我说，并问另外三人，“你们不去啊？”
　　“你们去吧，我们再看看，到底吃还是不吃。”王博说。
　　初识的朋友就是这样，不好意思吃别人请的，更舍不得请别人。
　　我和佳乐下了楼，见楼下正有一家超市，我赶紧进去买了两根一块钱一根的老冰棍，然后跟着他到一家小铺面馆。他跟我说臊子面也是他家乡陕西的特色美食。
　　我嚼着老冰棍，“嗯啊”应是。关于特色美食方面，我不得不承认家乡东北确实不如南方，尤其是陕西、山西、湖南、湖北、四川、广东这几个省份，真的是有特色。或辣或麻、或鲜或酸，可以直接刺激人们的味蕾，叫人欲罢不能。而东北菜系似乎只有农家酱和炖菜是绝中绝，只是难免给人感觉除了实惠，口味属实重。
　　当然了，现在这种情况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中国各地都会有外省市的所谓特色美食入侵，我在家乡就经常看到牌匾上写着山西的特色面食、川菜馆、徽菜馆、淮扬菜馆、重庆火锅和小面、兰州拉面、朝鲜冷面狗肉馆、河间驴肉馆……一言以括之，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见不到的。
　　可究竟是不是真的特色，是否与原产地的味道一样，谁也不知道，因为极少有人为了那么一份特色美食真的去当地尝尝。就比如说臊子面吧，吃过的人应该不在少数，可又有几人真的跑去岐山吃那一碗正宗的臊子面呢，若非陕西本地人，便是真的钱足。
　　关于吃饭，我是没有什么讲究的，而且我也承认臊子面的确是陕西特色美食，只是这家臊子面是否正宗，我也不知道，我自然也不会跟佳乐计较这些。我对于蹭饭吃有着非常简单且圆滑的态度，亦显得恭顺——他说他的，我吃我的，谁请客谁是大爷。
　　佳乐叫来服务员，先是要了一碗臊子面，然后问我要吃点儿什么。他可能是怕我有什么忌口的，不然的话，以他的性格一定会直接要两碗。
　　我笑了一笑，跟服务员说：“我也来一碗臊子面！对了，还要一头大蒜，谢谢您啦。”
　　其实本没有什么服务员，就是老板本人，或者是老板娘。这类小店一般就只有两口子在忙碌着，一间店铺里总共才摆放五六个小方桌，再雇俩服务员，那岂不是徒增开销嘛；况且又赶上疫情当道，买卖勉勉将将维持就已经不错啦。而且来面馆就餐的基本上走的是快餐的路子，一个人一碗面，一张馍，至多两碟小菜，一瓶啤酒或饮料，断不会发生两个人，两碗面，一碟花生米，二两白酒，拉上小半天的情况。倘若丈夫掌勺，那么媳妇就是服务员，倘若媳妇掌勺，那么丈夫就是服务员。而有些小店还会免费雇佣童工——夫妻俩的孩子由于疫情原因上不了学，索性来店里充当服务员，帮着干干活儿。热乎乎的大碗面条父母不放心孩子端，怕摔了，碎了，再把孩子伤着了，烫着了。但让孩子帮忙拿一瓶矿泉水，两罐饮料，两碟小菜，收拾桌椅，打扫卫生，还是非常放心的，毕竟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断不会出什么差错。这样一来，既可以让自己轻松些，又可以让孩子锻炼锻炼身体，并且让孩子从小便懂得挣钱的不易。
　　在此，我不得不承认一点，南方人有南方人对于教育孩子的方式方法，这也是为什么商业精英大多出现在南方的根本原因。都说北方人穷，其实我知道北方人并没大家想象的那么穷，比起真的偏远贫困山区，北方人还是非常富有的，只是跟那些超级大都市，沿海城市确无可比性。北方人的穷我认为首在教育，即便是现在，还有很多家长在惯孩子，兴许父母不惯，可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却惯着，那意思和态度可谓相当之炽烈——我可不能让我孙儿从小吃我们那个年代的苦。
　　由于有爷爷奶奶、姥姥姥爷撑腰，孙儿一个翻身便成了祖宗，在家里的地位不言而喻。父母瞧之，也只能无可奈何，断不忍因为孩子的教育问题直接明目张胆跟双方的亲生父母撕破脸皮呀。
　　我在北京见过一对夫妻，他们就是东北的，来自黑龙江的，他们两口子来北京干东北饭店将近四年了。我和当时的保安班长老韩但凡想念家乡的味道（老韩也是东北人），我们就会到他们开的饭店搓一顿，时间一长，去的次数一多，难免相熟，进而常常畅聊。他们两口子就跟我们说，他们之所以不远千里从老家来到北京，一个是因为在北京挣得钱多，同样是开饭店，家乡那边的客流量啊、物价啊，远远不及北京。家乡那边普通小饭店一盘锅包肉才卖三十块钱左右，而在北京一盘锅包肉卖五十块都是便宜的。虽说房租是贵了些，蔬果肉蛋与家乡那边也贵不了几个钱，在算计来算计去之后，还是发现在北京挣的多。
　　再一个原因就是这两口子实在是受不了长辈们把自己闺女养得跟个大胖球似的，不说有求必应吧，也差不多。身为孩子能有什么要求？无非多吃、多玩、多享受，少动、少做、少学习。眼看着闺女一天到晚手机不离手，零食不离嘴，这两口子是又恨又气又无奈。于是乎，便想到了这个办法，毕竟两口子都有厨师证，干脆，来北京多挣些钱；顺带让闺女也离开那个传统的，腐朽的温室环境，以一种崭新的姿态直面社会，享受人生。
　　很快，臊子面上桌了，我的胡思乱想也被面香湮没了。几勺辣椒油，几勺山西陈醋，再剥四五瓣蒜，既是普通的晚餐，也是寓意深刻的人生，各种滋味都要尝尝才算真的领悟。
　　期间，我和佳乐又聊了不少东西。佳乐跟我说张光明后来找他单聊过，说是他这么年轻，可以先学学技术，到时候张光明会负责安排。
　　我没有一丝歆羡的意思，我仍在一边吃面，一边喝面汤，只是照比平常速度明显慢了好多，可能跟面、烫属实热有关，也可能跟佳乐跟我讲的话有关。
　　“那不挺好嘛。”我说。
　　“是啊，我也觉得挺好。我本来还以为张光明这个人冷冰冰的，现在一看，也挺热情的嘛。”佳乐笑说。
　　“你没问他这是什么意思吗？”我说。
　　“啥‘什么意思’？他想让我学技术，就这个意思呗。”佳乐怔怔茫然地说。
　　“他为什么单单找你聊，单单让你学技术，而没有跟别人聊这个话题，你没想过这是为什么吗？”我说。
　　“不是，大哥，我被你说糊涂了。你跟我说说，他这是什么意思，你这么一说我也突然觉得很奇怪。”佳乐说。
　　“奇怪就对了。”我说。
　　“别，你倒是把话说清楚了呀。”佳乐急道。
　　“这种事儿很难说清楚的。”我说。
　　“不是，大哥，你这么一说，我就更糊涂了。”佳乐说。
　　“我能想到的只有两点，一个是他相中你了，你肯定跟他讲了你是真心想到博众精工厂学技术的，对吧。”我说。
　　“对呀，我就是这么跟他说的。”佳乐说。
　　“那么极有可能引申出第二点。”我说。
　　“第二点？你说，我听着呢。”佳乐说。
　　“他有没有可能要想看看你的诚心？”我缓缓地说。
　　“我的诚心？我很有诚心啊，我的诚心我都跟他说了呀。”佳乐说。
　　“我说的诚心跟你说的诚心不一样，我指的是其它方面的。”我说。
　　“其它方面的？不是，大哥，你把话说清楚咯行不行，我是越听越糊涂啦。”佳乐说。
　　“那是因为你还太年轻。张光明也是这么跟你说的吧。”我说。
　　“啊，他也是这么跟我说的。”佳乐说。
　　“那就对了。”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