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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自留地

作品名称:歪脖柳下      作者:禾下土      发布时间:2020-08-10 19:41:18      字数:4647

  王明杰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个马扎:“亮叔,我年前赶集买了几个马扎,用不了,你就用这个吧。”红亮有些激动:“这……大侄子,你真……”
  “红亮,可别激动,咱这个岁数,激动大了容易心肌梗死。”熙康一把接过马扎,翻来覆去看。我捡起一石子儿打过去:“熙康,你嘴里真是吐不出个象牙,大过年的。”
  “嗯,这马扎不错。”熙康显得跟个行家似的,“看吧,红亮,马扎腿儿不能用横丝儿的木头,那容易断。我说的对吧,祥哥?”
  “嗯,你还算没有白活。红亮是城里人,这些事哪能知道呢。”
  
  群旺又一次被撤职之后,依然来去自由的样子,依旧喜欢摆弄猪。他家的猪长得好,猪粪攒得也多,挣了不少公分。一般的人家,烀猪食都是老娘们的事儿,他不,坚持自己干。那个时候的猪饲料绝对的是纯绿色的——地瓜干、地瓜蔓子糠、萝卜叶子,一边烧火还得一边搅拌,不然就会糊锅底。群旺就是有耐心,一边烧火一边给三苗说笑话,有了孩子后就给孩子说笑话。
  我干木匠没问题,养猪可得拜群旺当师傅。我家里的猪不爱吃食,就去找群旺。刚要进他家门,就听三苗说:“都说女头发长见识短,你这老爷们也够呛,灰头土脸地下来了,不觉得丢人啊?”
  “我这是大将风度,拿得起放得下。这猪应该有三百来斤了。”
  “你就惦记着猪,我呢?”三苗把猪食盆放在猪圈墙上,满脑门子官司。
  “同样啊。”群旺头都没抬。
  “什么?我跟猪是一样的?”三苗手里的猪食瓢举得老高,要不是我进来,恐怕群旺这脑袋得起包。
  “姑父来了?”三苗放下猪食瓢,进了屋,“我去给你倒水。”
  群旺用手指丈量肥猪的脊梁:“姑父,无事不登三宝殿,啥事?”
  “我家的猪不爱吃食,都瘦了一圈了,寻思你这个养猪能手给想个办法治治。”
  “肯定是被蚊子咬得心烦意乱。”群旺指着肥猪,“姑父你看,我家的猪也是这么个状况。”
  “那怎么办?我看你家的猪膘不错啊。”
  “两个办法,”群旺指着猪圈墙上的一个脸盆,“盆里盛些水,倒些洗衣粉,没几天蚊子就减少了。”
  “为啥?”我过去看了看,水里有不少死蚊子。
  “这个吧,姑父,说了你也不懂。”
  “哼,洗衣粉太贵,买不起。在我面前装蒜,另一个办法呢?”
  “姑父,喝水。”三苗端着两个大茶缸子出来了,“你可别不信,群旺真的厉害。”
  “呵,三苗对自己男人挺护的啊。”
  三苗刚要说话,突然恶心了一下,紧闭着嘴。
  “我姑对你不好啊?”群旺跳出猪圈,“第二个办法就是晚上点蒿绳。”
  “哎呀,三苗,群旺值得你夸奖。”我一拍脑袋,“这么简单的道理,我都想不出来呢。”
  “要像对待人一样对待猪,猪才会好好报答你。”群旺盯着肥猪,全神贯注的样子。三苗又恶心了一下。我趴在群旺耳根:“三苗肯定害喜了。”
  “真的?”群旺一回头,对上了三苗幽怨的眼光。
  
  太阳暖和起来的时候,肚子里也咕咕叫了。人真是奇怪的东西,早饭吃了,就坐在这里没大动弹,怎么就把早饭给消化光了呢?人是铁饭是钢,那应该是干活出力的时候的事儿,这整天蹲墙根还要浪费粮食干么呢?红亮的小老太太来了:“哎哟,这不叫还不知道回家吃饭了?”
  小老太太声音不高,有点儿像唱戏的,甜滋滋的,红亮这小子耳朵也听甜了吧?我师娘也是唱戏的,但没有这老太太的声音甜,是不是黄连吃得太多了呢?
  “你就急性子,我们刚要回家呢!”红亮起身,拍打了一下衣服,“马扎断了,换了个新的。”
  “嗯?咋换的?”老太太拿过马扎仔细看了看,“这个结实,我就说嘛,你不会买东西。”
  “嗨呀,大妹子,你家真运气,这是我们村长给的。”熙康直了嗓子喊。
  “什么啊,是前任村长。”我更正了一下。
  “村里真是好,民风淳朴,环境清静,生活舒适,真的不想回城里了。”老太太笑起来真好看,跟水莲差不多。
  “大妹子,你是没经历过忍饥挨饿的年代啊。”熙康叹了口气,“我们这些人能活到现在,福大命大啊。”
  
  当年,熙康为了能使少得可怜的自留地多出一点东西,那可是倾尽了心血。上工的时候,经常溜号。慢慢大伙儿都知道了,他是跑到自留地上去撒尿屙屎了。熙康说:“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
  那时候吃的最多的就是地瓜。这东西塞肚子可以,真的不抗饥。玉米产量又低,我家里烀的玉米粑粑,大多都给我吃了。水莲说我出力,得吃结实一点儿。可是我哪能舍得?熙康自然也不舍的,肚子里最多的还是地瓜。熙康有句口头禅:“一斤地瓜两斤屎,回头看看还不止。”他觉得,一年到头出力流汗,打下的粮食都交了公粮,自己剩下的糊口都不多,自己的那二斤多地瓜屎自然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了,从不屙在生产队的田里。
  熙康突然被邢步浩告发了,说他盗窃队里的化肥。那个时候我们这里雨水丰沛,是可以种水稻的,虽然打下的白花花的大米,社员分不到多少。水稻秧苗是需要施肥的,熙康被分配给水稻施肥。收工回村时,桶底还剩了一点化肥,估计有两三斤。熙康经过村口的自留地时,往桶里舀了两瓢水,把剩下的化肥融开了,全都浇到他家的自留地上,不小心让邢步浩看见了。对他说:“这叫损公肥私,阶级敌人才做的事儿。”
  熙康嗤了一鼻:“谁看见了?今天我在公家的田里一共撒了五泡尿,你咋没看见?”
  邢步浩一撇嘴:“哼,撒泡尿就是热爱社会主义、热爱集体了?”
  “这点化肥刚好抵我撒的尿,我这叫秃子不沾瘌痢的光。你上工时候睡觉了算不算损公肥私?”
  邢步浩被熙康顶了一跟头;“我睡觉了谁也不能证明,但是你自留地里有化肥,这就是证明。”
  程凡同一听有人偷化肥,立刻召开批斗大会:“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我们必须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可是我们的社员,竟然为了自己的利益,偷用集体的化肥,长自己的菜。”
  熙康梗着脖子不服:“我这点化肥沫沫算什么,有的人才是公私不分呢,我们群众的眼睛是雪亮雪亮的!你就把日本进口尿素的尼龙布袋子拿回家了。”
  熙康这么一说,下面可就炸了锅,七嘴八舌,闹个不停。因为不少人看见了,程凡同的老婆把沾了不少化肥屑屑的日本尿素袋子放在桶里洗洗涮涮,桶里的肥水全浇到自留地上了。还有人看见程凡同老婆把布袋子拆开,用染料染了一下,给程凡同做成了一条裤子……
  程凡同气急败坏,火冒三丈,呵斥道:“谁也不像你,一泡屎也要拉在自留地里,再拉,就割你资本主义腚沟!”
  
  红亮叹口气:“那个时候啊,你们村里困难,城里也强不到哪里去。不然,为啥还要让那么多的城里青年来农村呢?”
  “真是社会变了,现在城里人向往农村了。”老太太笑起来甜甜的,一尘不染。
  熙康对我翘起大拇指:“嗯呐,最有福的是祥叔了,100年,赶上了好时候。”
  “电灯电话,楼上楼下,当初都以为是胡诌呢。可惜啊,多少人没有看到啊!”
  “你看,村里都有这么大的养猪场了,这在过去连想都不敢想。”红亮指着远处王明杰大哥的养猪场。
  “别提了,这家伙养猪手艺跟他爹差不多,就是运气不咋地,这么些年一直也没赶上个好价钱,却赶上了好几次猪瘟。”
  “不过,我们现在吃猪肉可是不用发愁了,不像以前,过年也吃不到几斤猪肉。”
  
  石步全给生产队养了一年的猪,杀了,每个社员分了三斤猪肉。我小心翼翼提溜回家,水莲扳着手指头算计:大年三十中午三两,晚上包饺子三两,初一早晨包饺子三两,初二家里有客、送年包饺子五两,初四家里有客五两,初五我过生日五两……剩下六两过十五、二月二。
  水莲算计猪肉的时候,我也在扒拉一年的收入。端午节、春节、中秋节都开过一点预支(现钱),扣除这些以后,到年终,我竟然超生产队的支。辛苦劳动了一年,不但没有一分钱过年,还欠了生产队的钱。要不是我会木匠手艺,过年连给孩子们两毛压腰钱都没有。我们队里一个劳动日才值3毛6分钱,人家王家庄1块钱。同样拼死拼活一年,竟然差距这么大。在街上遇到程凡同:“大支书,这可怎么过年?连件新衣服都买不起。”
  “过一个勤俭节约的革命化春节,明年会好的。”程凡同耷拉着脑袋。
  “人家别的村都搞点副业……”
  “住嘴,这可是资本主义的尾巴。”程凡同猛地抬起头,“宁肯穷死,也不能犯政治错误。”
  大年三十中午,水莲发挥了所有的想象力,凑了一桌菜,把老大老二一家都叫过来。孩子们一看,竟然十二个菜,都傻眼了:“妈,你哪弄这么多菜啊?”水莲笑了笑,指了指脑袋:“别声张,人呐,要有这个。”
  一个家庭有了一个能干的女人才是最幸福的,我妈是这样,我媳妇也是这样。水莲是个留心的人,下地干活的时候,她的眼睛都是带钩的,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她都能看到。口袋里经常装些野果,孩子们吃不了,她就晒成干存起来。篮子里经常装些野菜,洗净了做菜肴,剩下的也晒成干。
  有一天回来,朝着我兴奋地笑着,显得傻乎乎的:“祥哥,你猜我这肚子里是啥?”我一看,鼓鼓囊囊的,吓了一跳:“哎妈呀,你不是又有了吧?我怎么没看出来?可别再生了,养不起了。”
  “傻样,你现在那个熊样还能有孩子,你看——”她一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只野兔。
  “我的妈呀,人家打都打不着,你哪儿来的?”
  “哈哈,兔子撞树上了,我撞狗屎运了。”水莲的脸像莲花盛开,虽然花色不太鲜艳。
  水莲干活的时候要解手,刚找了个树窠蹲下,一只兔子受惊,猛地窜出,一头撞在旁边的树桩上死了。水莲连忙找东西盖上了,等放工了,她最后一个走,捎回来了。
  “哈哈,可以吃顿饺子了。”我说着就要拿兔子去扒皮。
  “不吃饺子,你扒了皮,我给卤起来晒干。”水莲脸色很严肃,“留着过年。”
  水莲还在自留地旁边的水沟旁的树林里偷偷刨了几小块地种了些豆角,说等收了豆子过年的时候做些豆腐吃。我说:“你可别让人看见。”水莲说:“我都是瞅着没人的时候种的,再等没人的时候收回来。”
  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当水莲刚把豆子割完要带回家的时候,三个知识青年突然冒出来,把豆子抢了过去:“豆子归公。”水莲一听就火了:“你哪只眼看见这是公家的?你来种了还是他来种了?”
  “树林是公家的,你利用公家的地种自己的豆子,是在走资本主义道路,我们就是要割资本主义尾巴!”知青扯着嗓子喊,唯恐别人听不到。水莲“噗通”一下躺在豆秸上:“要想拿走豆子,就把我打死。”
  知青也不是吃素的,一个女知青伸手就抓住水莲的腰带:“我就不信无产阶级还怕资产阶级。”
  我一看架势不对,连忙摆手:“各位知识青年们,你们来我们村里支援社会主义建设,我们非常感谢。你大婶呢,就是想弄点儿豆子磨点儿豆腐犒劳你们的。”
  女知青松开手,我赶忙去搀扶水莲,水莲拨拉了我一下,我给她使个眼色:“是吧,他大婶?”
  水莲看了我一眼,立马满脸堆笑:“哦,是啊,孩子们,看你们离开爹妈,我怪心疼的。要是不想吃豆腐,你们就留着吃炒豆子吧。”
  一个白面男知青笑着说:“大叔,大婶,我们……”那个女知青也不好意思起来:“我们帮大婶把豆子打了。”
  三天过去了,水莲晒干了豆子,装在篮子里一称,共有12斤6两。做了豆腐以后,送了些给知青。知青回送了一盒雪花膏,后来就心知肚明互帮互助了。就是在这样的与天斗智斗勇、与人斗智斗勇的过程中,艰难的生活才得以前行。
  水莲每年在房子前边的空地上种一棵玉瓜,这东西可以炒菜,可以包饺子,一棵就能结五六个,每个十多斤。有一年,被勒令拔掉了,还罚了5角钱。我是有功劳证的人,才没有挨斗。每到这个时候,水莲就后悔当初没有去新疆:“以前觉得你很有主张,现在看来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
  “唉,我总觉得,什么事都是老天爷定的,秋菊和小娥去了挺好,我们去了未必好。再说,跟小娥一块去的不是也有上吊死的吗?什么事啊,运气很重要,不是自己的肉长不到自己身上。”
  “我就想不通,咱种的麦子,却一年吃不上几次白面馒头,挣工资的人却每天都能;我们养的猪,却吃不上猪肉,国家户口的却能,凭什么?”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让儿子们去读书了啊,历朝历代,识字的的必然高于不识字的,那个词儿叫啥?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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