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六

　　“好家伙，这么多人在群里要预约单呐。”佳乐也随声附和，要起预约单来。
　　我似乎对此无动于衷，呆了呆，心忖这家所谓的医院其实根本就不挣钱。只能靠给企业员工做体检或者给退休老头、老太太量量血压，治治花眼，开开促进消化，增加睡眠质量的药，以此来分担大医院部分人手方面、床位方面、科室方面的紧张。这是说得好听点儿，说得不好听点儿，这类医院其实早就可以关闭了，像这类医院在中国可不在少数，国家给医院划分了十个等级，除了第一个等级还未有一家够资格，哪怕北京协和医院都不够资格，其余的等级太多了。我认为这家医院应该就是一级医院，只负责小病小伤，甚至只为健康体检所用，存在的意义就跟社区门诊、服务站是一个性质。
　　我懒得翻弄手机，更懒得看由小康刚刚组建的微信群，但佳乐却偏要我看，不仅把他那部手机展现在我面前，还跟我说小康着急坏了，答应一会儿就把体检预约单给我们送过来。
　　我瞧了眼那上面的一排排由佳乐扒拉给我看的“需要预约单”的面试成功者们发到群里的话，稍稍点了点头，心说博众精工厂是真的缺人，不然也不至于让我们大晚上的来指定医院体检，完全可以等到明天上午让我们过来。诚然，作为小时工，我们的意义就是以最快的速度进厂劳工，说得好听点儿叫作急用，说得不好听点儿完全就是过渡，帮博众精工厂度过艰难期。等到设备进度抢出来了，应届实习生已不受疫情影响，学校也已允许他们出来实习工作了，我们的使命恐怕也就完结了。这种事我见过太多太多，我也早已领教过商人的头脑不止于融资和市值，销售和宣传，还有用工方面的节俭与残忍。当然，对于工人来说是挺节俭，挺残忍的，但对于用工者的商人来说，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利益最大化的卓越智慧呢。
　　我和佳乐现在只能等着，以一种电视连续剧或电影里的经典桥段那样在蒙蒙细雨中苦等，然而等待的却并非爱情或前方胜利的好消息，而是把自送进束缚之中的一份普通工作。对于普通人而言，生存才是最重要的，难道不是吗？
　　我显得远没有佳乐那么兴奋，那么急不可耐，却也并非不以为然，毕竟来到苏州好几天了，总得找一份工作干干，不敢说自己能在这里熬上个三年五载的，起码远涉而来，不能灰头土脸回去不是。
　　我与佳乐点上香烟，却被这两个门神似的瘦小护士责备了两句：“门口不许吸烟，要抽到旁边抽去！”
　　我和佳乐撇了撇嘴，横了横眼，只能到旁边离大门三五米外的地方抽烟。可这一挪不打紧，借着还算明亮的路灯的光，见到了十多个熟人，一同面试的熟人，一同面试成功的熟人。
　　“哟嗬，哥几个都在啊。”我笑说。
　　“是啊，早就来了，可还是得等着。”一个同样是烟民的，正大口吸烟的哥们苦着脸说。
　　“你们是怎么过来的？”佳乐问。
　　“打车过来的。”又一个同样是烟民，正大口吸烟的哥们苦着脸说，“妈的，早知道是这样就不打车了，反正都得等，还不如走着来呢。”
　　“我比你强，我是花了一块钱骑小黄车过来的。”又一个同样是烟民，正大口吸烟的哥们说。
　　我发现，举国提倡戒烟的话就跟包治百病的虚假广告一样，连信的人都没有。无广告而经久不衰的三个瘾嗜——香烟、赌博、性服务，当真是人之大欲，罕有人逃。
　　“你舒服啦，一块钱就过来了。”
　　“拉倒吧，有啥幸福的，早知道是这样，这一块钱我都不花了，我直接跟在小康后面好不好，他怎么送预约单？不得打车吗，到时候我蹭他车过来不就行了嘛。”
　　“哎哟嗬，你这想法不错啊。”
　　“那是。”
　　“你们又是怎么过来的？”
　　“打车。”佳乐说。
　　“赔了，是吧。”我说。
　　“可不嘛，赔大发了。要说这博众精工厂也真是的，既然知道我们今天晚上得体检，连预约单这么重要的事都能忘了，真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吃的。”
　　“这你就不懂了吧。人家是正式工，正式工可以混，我们是小时工，小时工混不了，只能干。”
　　“嗯嗯，你这么说也有一定道理。”
　　“怎么就我们这些人啊，我记得面试成功的不是有三十多个嘛。”我说。
　　“有些一看是小时工，就跑掉了，不打算在这儿干了。还有的你像刚才在博众精工厂报警的那个哥们，他们是一起来的，又不舍得分开，就只能一起回去了。剩下的都在这儿呢。”
　　“就剩下我们这点儿了？”我问。
　　“一点儿？也不少啦，哥们。医院大门那边还有十来个呢。不光有我们打工的，就连中介公司的人事经理也都在呢。”
　　“这么不放心啊。”我说。
　　“面试过了不代表入职啊，得体检也过了才行啊。”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我说。
　　“我们只能等着啦。”佳乐说。
　　“不等着咋整，来都来了，面试也过了，总不能再回去吧。”
　　三分五分、八分十分的等是惬意的等待，是满怀希望的等待，给人以舒适的感觉，抽根烟，彼此聊聊，毕竟是将来，哦不，明天的同事，提前增进一下感情也是好的。但超过十分钟，甚至二十分钟，三十分钟的等待，就不舒服，不惬意了。我们这帮人，无论是闲在医院大门左边，还是闲在医院大门右边，都会发出喋喋不休的抱怨之声，愤怒、刺耳，甚至是辱骂，对博众精工厂的辱骂，对人事部门的辱骂。
　　然而可悲的是，纵然骂声不绝于耳，亦不绝于口，我们这群人还是得等。作为普通人，底层人，等待似乎是一种天赋，且只有等别人的资格，却没有让别人等自己的资本。
　　我们这将近三十人，包括面试成功者，也包括中介公司的人事经理，我们再不分边，全都聚在一起，聊了起来。纵然这其中包括我在内有好些人已无心情可聊，但还是得聊，比起孤独自闭的沉默，还是与人闲谈心情能好受些。
　　“你们说说，他们会不会今天就不体检了，明天早上再让我们过来。”其中一个面试成功者说。
　　“想都不用想，如果今天不体检，那个叫小康的早就在群里发通知了，还让我们继续在这儿等，那不找骂呢嘛。”又一个面试成功者说。
　　“可现在已经八点钟了呀。”
　　“是吗？我还真没注意。”
　　一时间，所有人或看表，或拿出手机，都在盯着北京时间看，果然已经过了晚上八点钟了。
　　“我在群里跟小康说说。”
　　“赶紧说说，你看，那俩护士都收拾雨伞和椅子了。”
　　众人一瞥，那两个门神护士正面露喜色收拾东西，预示着下班回家的收拾才是最幸福快乐的。
　　通过电话我们得知，小康已经吩咐博众精工厂人事部门的人员迅速将体检预约单拿过来。至于时间嘛，他们也已经跟医院方面的领导打好了招呼，可以往后延些。最后他给我们的通知只有一个——让我们继续等着。
　　“我早就说了，不可能让我们回去，今儿必须做完体检。”
　　“真他妈狠！让我们淋着雨，他们一点儿也不着急。”
　　“只要淋不死，没啥可着急呢。”
　　“……”
　　“……”
　　各种各样的语言一经出口，怨声比雷声还要大，吐沫比雨点还要强。试问，真的民怨，哪个伟人能够彻底解决？哪个政治团体能够彻底清除？
　　一辆白色小轿车驶来，停在医院门口，从驾驶座上下来一个身着职业装的中年女人，手里捧着一摞文件似的东西，嘴里恨恨地自言自语着：“这博众精工厂，可真差劲！告诉他们晚上八点结束体检，他们可倒好，非得延时，非得延时！”
　　说话间，她进了医院，那两个门神似的护士见到她来非常客气，也不管她要预约单，也不给她测体温的，反而还客客气气，奴颜婢膝地打招呼问好。
　　可这个中年女人却一副爱搭不理的派头，径直往里走，只给这两个门神似的护士撂下一句话：“先别着急收拾，一会儿还得给博众精工厂的新员工们体检呢。”
　　这俩门神似的护士低着头彼此对视，虽然诺诺称是，却也满脸的不悦，但也只能忍着。
　　要说身份这东西是真的说不清楚，作为领导的这个女人哪怕一言不发，都能令这两个跟我们吆五喝六的门神似的护士唯唯诺诺，足见社会的发展，人类的升华已经到达了怎样的高度，怎样的细致。
　　我们之中有人比我嘴还损，那个女人刚刚进去，这老哥就跟这俩护士来这么一句：“我说，她有没有预约单啊，就让她进去啊。”
　　“你说什么呢，她是我们领导。”其中一个护士瞪了他一眼，恨恨地说。
　　“哦，领导，领导就可以不戴口罩随便进去？领导就可以不用测体温随便进去？要是她有病，我们岂不是都要遭殃啦。”这老哥还说，且一副意犹未尽的姿态。
　　“你……你把嘴巴放干净点儿！”另一个护士显得分外气愤。
　　“我嘴巴挺干净的呀，好歹我戴着口罩呢，不会传染给你们什么病菌。她呢，没戴口罩你们还贴她那么近，你们不怕传染上疾病啊。”
　　“你……”
　　这俩护士实在是不知该说什么好了，门神的气焰也失掉了，洁白的护士服也随着漆黑的夜变得不那么洁白了，她们似乎也感受到了来自内心深处的纠结与无奈与愧疚。但没办法，这就是生活，这就是规则，社会的大规则，她们又岂敢违拗，除非她们不想干了。
　　看得出来，这老哥还想再找点儿说辞揶揄贬损她们几句的，但见她们已经这副狼狈不堪的样子了，便再没“痛下黑心”、“辣手摧花”，为她们保存了一丝丝的尊严，同时也为自己留有了一丝丝的体面。换作是他，或是我们其中任何一个，遇到这俩护士的情况，又该如何处理呢？我们心知肚明到底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