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复员大队

　　当天夜里，团部在厦门鹭江道的海边小礼堂里，举行复退军人告别宴会，十几张方桌摆了七八盆菜，还有瓶装酒，酒菜是够丰盛的。
　　开宴前，由团干部处处长致告别辞。他说你们大家入伍都五六年，有的都有七八年了，最少的也有三四年了。你们这些同志在部队里为保卫祖国边疆作了贡献，有的还被评为神枪手，神炮手，技术能手，受过奖、立过功，你们如今要离开部队了。
　　从部队到地方这对你们来讲，是个重大的转折，希望你们到地方之后，要发扬我军的光荣传统，在建设社会主义事业中为人民立新功。
　　接着是团政治部主任作了当前国内外大好形势的报告。他说当前我们的国家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时期，开始了大跃进。农村办起了人民公社，党政民学兵（民兵）合为一体。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
　　祖国到处需要建设人才，你们回去正是时候。所以现在你们回去应该高兴。回去都不愁工作。
　　希望你们回到地方之后，为祖国的社会主义建设，为三面红旗——即人民公社、大跃进和党的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的总路线，做出新的贡献……
　　尽管干部处处长和政治部主任话讲得那么仰扬顿坐慷慨激昂，即将离开部队的复退军人们，听的都无精打采，各人想各人的心事。只有干部处长和政治部主任向大家举杯祝酒时，大家才端起酒杯来大口的喝酒，大筷地挟菜。反正在部队是最后一餐了，叫吃就吃一点吧，不吃也白不吃。
　　我从来不会喝酒的人，也端起满杯的葡萄酒来咕嘟咕嘟地往喉咙里灌，灌得昏昏没沉沉的。
　　当酒宴席散，回宿舍时候，我醉得七歪八倒摇摇晃晃地连楼梯都走不上去了，一脚高一脚低地扶着墙壁才一格一格走上去的。一到宿舍，一下子就倒到床上去了。
　　第二天一早，打好了背包，我同团直属单位的几十个复退军人一起，由部队几艘小炮艇，把我们送到离厦门市六十里外的一个叫龙溪县的农村祠堂里——驻厦门海军的复员大队，我们就这样离开部队了。
　　当年两次应征，几次三翻的向乡政府向征兵部队请求，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参的军，想不到才干了三年就这样轻易的叫我离开部队了。当年按兵役法规定：士兵服役期分别是：陆军三年、海军四年、空军五年。我提前了一年。相反像周阿章，入伍时还不愿意来的同志，至今他倒还留在部队里，我几次三番的要求来部队，我想也没有想到我会这么早退伍，这真是对我莫大的讽刺啊！
　　想着我怎么回去？回到什么地方去？以后我的命运如何？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复员大队分两个中队，一个是志愿兵中队，一个是义务兵中队。志愿兵中队是五四年以前入伍的老兵，他们叫复员。复员时按照年份，每人都发给几百元安家费；还给予安排工作，还发给一套便衣——一套蓝卡其中山装。部队发的东西自然都可以带走。
　　退伍的都是五五年实行兵役制以后入伍的义务兵。大部份都是五五年入伍的兵，少数也有五六年入伍的。我们按规定一到复员大队，雨衣蚊帐都得交上去，没有安家费。每年只发给七元钱的退伍费。像我当了三年兵，只给二十一元钱，也不分配工作。从哪里入伍再回到哪里去。这些，我在未到复员大队前之前就都知道了。倒也没什么，反正退伍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复员中队和退伍中队驻扎在各个村庄，有一段距离，似乎部队怕义务兵们妒嫉他们分配工作不让义务兵知道。义务兵们也颇自觉和清高，也不想去打听。
　　据说志愿兵们分配工作就在厦门当地。据说，好些老兵，特别离家路途比较远的江浙和北方的老兵，他们都不愿意留在闽南工作，情愿拿上安家费回老家去种田。
　　因此我们那些退伍的义务兵倒也并不怎么羡慕。
　　在炮团提前退伍的没几个，想不到到了复员大队却有100多人，原来在福建前线的海军部队的全部退伍军人都在这里呢。在这里我碰到了当年在训练团一块学习报务的同学兼同乡，而使我感到惊讶的是，竟有当年一块分配到闽东观通团的的团小组长宁海人陈文达，没有想到他也提前退伍了。
　　陈文达一见我大为吃惊：“我听说你下到妈妈祖岙观站之后评了一级技术能手，晋升为下士军衔，干得不错呀；还有人传说你都入了党，我想你现在应该都快提干了，没有想到怎么你也提前退伍了？”
　　我听了一阵脸红，感到非常惭愧。是啊，想当年，从训练团到观通团，作为班里团小组长的陈文达总认为我在政治上不成熟，认为我当时入团还不够条件，不让我入团，我为躲避他才要求到妈祖岙观通站去锻炼的。我下去观通站后，经过一段时期的努力，果然撤消了在训练团的处分，入了团，还晋升了军衔，由上等兵布升为下士，后来还被评为一级技术能手。
　　可如今还是提前退伍来到复员大队。我和他当年仿佛是政敌，那想如今却异途同归，大家还是一道提前退伍回家了。看来陈文达当年说的不错，我学习目的不明确，我果然是个政治上不过硬的人，即使上去了，还会跌下来。
　　但是陈文凤达还是对我有点钦佩，必竟我在部队曾经上去过的，而且就是犯错误后来没有进步，如今退伍也强一些。
　　陈凤达入伍三年，入伍时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肩膀上总是挂着一个小铁锚，一直是个列兵；我比他多了两条扛，是个下士。现到了复员大队在没脱军装之前，在荣誉上我也比他光彩一些。
　　现在我问起当年我走后他的情况，陈凤达说：“我在观通团时就不适应，这你是知道的。后来合并到巡防区集中台抓得更紧，我更吃不消，自己也要求回家，他们就让我提前退伍了。
　　到这时往日恩怨已经显得没有意义了，没想到当年的冤家对头现在成了好朋友。于是我们彼此询问当年和自己在一起时的熟悉的战友情况。
　　后来陆续又来了几个从训练团来的报务员，更多的则是从前线的连队和舰艇来的。在这里我们思想更乱情绪更不好了。
　　在退伍中队住的是当地龙溪县某乡村的一个农村的破祠堂的厢房里，没有房间更没有床铺，就像当年解放军南下时住在老百姓家的堂屋里一样。祠堂厢房地砖上非常潮湿，于是在上面放一张晒谷的篾簟铺上两层稻草，摊开被子，大家就人挨人睡在地铺上，一排睡几十个人。乌黑的房子，横梁上吊着几尺长的灰尘，风吹来掉到脸上把眼睛都会吹瞎。这和当年新四军解放军打运动战时差不多了，以当地老百姓的民房为营地。我在厦门指挥排时住在鹭江道宽敞明亮的三层楼洋房里，彼此一比，真有天壤之别。
　　后来按地方分班了，还叫住到老百姓家里去，比住在祠堂里还糟。在那闽南低矮潮湿闷气的农舍里，充斥着一股强烈的咸菜味、烂地瓜味与灰尘的混合味，又闷又难受，这对于住过高楼大厦的我们反差实在太大了。
　　我联想到这次要回家乡，我自己家里何尚不是这样，还没有这里的宽敞，以后回家去种田就要长期住这样房子过这样的生活了。这叫人怎么适应得了？
　　我现在感到，出来当了几年兵，自己的生活习惯已经起了很大的变化。尤其我当的是报务兵，从训练团到观通团到炮团都住在较好的房子里，即使在妈祖岙观通站住宿舍等生活条件都是比较舒适的。如今一下子要回到农村去已经适应不了了，一下子回到农村去这日子是不好过的。
　　我们来到复大队以后，主要是进行两件事项，一是收发物资，二是给我们做思想工作。物资收发，收是收回去一些雨衣和蚊帐，发是发七元一年的退伍费，和回北方的复退士兵的给予调换一些棉衣。回北方老家的士兵把闽南发的较薄的棉袄换成４８两或６４两棉花的棉袄。棉被就没有换。
　　思想工作主要是说服退伍的士兵们，能愉快的回去，说是农村正需要我们。
　　复员大队是士兵们思想最混乱的地方，据几年在复员大队工作过的干部们说，往年复员大队常出问题。一是要离开部队回家去了，复员的士兵们各种各样的顾虑担忧都有，牢骚怪话也特别多；有的就是赖着不走，复员士兵在复员大队一待三四个月都有。
　　二是少数士兵离开了正规部队的纪律约束，认为反正要回去了，你们管不了，在复员大队里胡作非为。吵着向领导要党票的有、要求撤消在部队犯的处分的有；或强调打过仗负过伤，要求特殊照顾的也有。
　　还有个别的，乍到地方，其实当时还在部队，看见姑娘就慌兮兮的，在复员大队找对象的也有。按部队规定服役士兵在部队驻地是不能同老百姓姑娘找对象的。
　　个别还有三只手的，认为反正要走了，你再找不着我了，临走时把别人的东西顺手牵羊带走的也有。
　　这些情况，我们一到复员大队，周中队长就给大家讲了。并严厉的要求我们：鉴于往年的经验和教训，希望大家保持在部队时的教养和遵纪守法，不得胡来；并再三申明，这里还是部队，对于不遵守纪律的胡作非为的人，依旧要按军纪处罚。
　　对于提前退伍的我们这些海军义务兵们，在部队时间不长，最多才三年军龄，向领导闹这闹那的没有。而且我们的年纪也较轻，急着在复员大队驻地想找对象的也没有。
　　要说偷东西，在我们这些人也没有什么可偷。大家都穷穷的，在部队时六元钱一月，平日已经用光了，到复员大队后发给了我们二十一元钱，有什么油水？
　　关键还是哪里来哪里去的问题，都有类似我的思想。当了几年兵，好大一部分人还是技术兵，如雷达兵，报务兵，轮机兵，油机兵，都是从海校里出来的，大都是小知识分子出身，有些入伍前还是学生。如今突然要他们退伍回到农村去，农村条件到底艰苦一些，虽说如今公社化了，但到生产队都是拿工分的。想到我们今后的生活，想到我们的前途，大家都忧心忡忡。
　　针对这些情况，部队天天派政治干部来复员大队作报告。今天是水警区的政治部主任，明天是水警区的副政委，后天是政治部副主任，再后天是副司令，参谋长；一个个不厌其烦的像走马灯似地来复员退伍大队作报告，看来他们对我们这批复退军人还真关心。
　　这些政治干部向我们详细地介绍这几年农村的变化，如今党在农村的中的政策；以及在总路线的光辉照耀下，人民公社，大跃进的大好形势。说农村是个广阔天地，当前复退军人们下去人民公社和大队都很需要你们等等的话。
　　作报告的领导们说：“你们在部队经过这几年的锻炼，在思想上、文化上、军事上、技术上都有很大的提高，地方上是非常欢迎你们的。好些早几年回去的复员回去的在地方上，有的已经成了劳动模范，有的已经当了区委书记；回去后大部分都结了婚，许多漂亮姑娘都喜欢找复员军人，他们都有了幸福家庭。相信你们回去也一定会大有作为的。”等等的话。
　　不能说思想工作都是卖狗皮膏药的，经他们这样有根有据地有虚有实的说道，对我们这批复退军人的思想还真起了不少作用。到此时节，大家感到回到农村去还是蛮有奔头的。从刚来时的对立情绪慢慢地都开化了，愿意回农村去了。
　　听了部队政治干部的一系列的报告之后，也使我的思想起了很大的变化，从我原来不愿意回去，到现在跃跃欲试急于想回家乡去了。
　　我先做好了思想准备，准备回到自己家乡的农村去，回到阔别了四年的父母弟妹在抬着头望着我的故乡老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