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三

　　张光明回到面试厅，我们五个也跟着回到面试厅。但我们五个回来之后只管坐回原位，跟身边的熟人朋友交头接耳便可。张光明则不行，他还要喊出五个面试成功者的名字，他们得跟着他到隔壁休息区聊聊工作方面的安排，尤其是施给新员工以心理层面的压力。
　　“他是怎么跟你说的？”佳乐悄声问我。
　　“他是怎么跟你说的？”我反问之。
　　“还能有什么，就那些东西呗，好好工作，配合加班，配合出差，有机会争取转正，也没别的了。”佳乐说。
　　“那你还问我干什么呀。”我笑说。
　　“我以为他能跟你们聊点儿别的呢。”佳乐说。
　　“是聊了些，不过就是详细问了问我们曾经的工作经历，再没有别的了。”我说。
　　“要不怎么说你们能一次性过呢，看起来，工作经历很重要啊。”佳乐苦笑说。
　　“这话说的，工作经历有时候完全能代表工作经验。照你的意思，文凭高的还不如工作经历多的呗。”我说。
　　“难道不是吗？”佳乐问我。
　　我一时间不好回答这个问题。对于许多企业，许多领导而言，还真就是这么认为的。他们虽然深知文凭不代表文化，但是呢，专业性极强的文凭却远比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工作经验有用的多。况且，初入社会的高文凭生一来年轻，更有培养和发展的空间，只要合同签得有一定水平即可。二来这些高文凭生社会经历少，出了校园大门就走进了公司大门，比较那些混迹江湖几年，十几年，几十年的老油条们自然清澈干净、幼稚好骗些，无论是对待工作，还是对待生活，满满的期待与憧憬，满满的朝气与拼搏。他们完全不像老油条们，深知自己年事已高，所学有限，上也上不去了，爬也爬不动了，恰如张光明之所言，抱着混一天算一天的想法，踏实工作，稳定赚钱，倒也舒服惬意。在这帮老油条眼中，这种身体上的疲累可不是件坏事，既为运动，也为工耗，更为做给领导看，老骥伏枥，我还能行，纵然你有千般理由，万般脑路，你也辞不掉我。
　　无论任何时代，无论任何国家，无论任何宗教信仰，无论任何地域思想，年轻就是吃香。除了真正意义上的各行业科研技术人员外，其他诸如政治家、艺术家、表演家、体育家等行业佼佼者也不例外。只不过这几类人混的年头长了，其中有些混的权力大了，名气高了，钱地足了，自然而然桃李满天下，门生故吏宽，朋友、交情、关系、阀阅、子弟，可谓数不胜数。随之捧臭脚的人也就愈发多了起来，张嘴闭嘴老首长、老戏骨、传奇、偶像等跪舔之称谓也开始五花八门，一神再神。可实际上呢，各人心里面究竟是怎么想的，谁又知道呢。真的伟人毕竟罕有，真的拥趸也毕竟罕有。
　　讲到年轻吃香，老者遭嫌，上述我已阐述得明明白白，除非特例，否则人皆如此。为什么小孩子哭闹打斗一场我们喜欢得要死要活？而老人们来段广场舞就是扰民聒噪？为什么但凡男人都喜欢年轻女性？为什么但凡女人都喜欢年轻男性？为什么面对嗷嗷待哺的孩子我们可以一忍再忍，一顺再顺？为什么对待腿腿脚不便的老人我们面露嫌弃着恼？这一切的一切，一句话就可以概括——老人的存在阻碍了年轻人，影响了年轻人，压缩了年轻人，无论出于怎样的原因和目的，这都是不争的事实。
　　“怎么不说话了？”佳乐问我。
　　“或许你说的有一定道理。我也想过了，文凭在某些方面确实比工作经验管用，尤其是针对普工。普工，顾名思义只要不是残疾人都能干，那么同样的价钱谁不愿意招文凭高点儿的人来呢，这太正常不过啦。”
　　我慨当以慷地说，心下尤其憎恨自己不听老人言，辜负了母亲，上学的时候没有好好学习，以至于落得现在这个下场，这番光景。
　　“但我第一次面试还是失败了呀。”佳乐苦笑说，并又附上一句，“这可是我第二次面试啊。”
　　“中达是第一次？”我笑问。
　　“没错。”佳乐说。
　　“年轻就是好啊。”我慨叹说，“不过有一句说一句，也算是我给你的忠告吧。年轻人，以后的人生，你将面临许多次失败。”
　　“别用哲学家的口吻跟我说话！这种事我懂。”佳乐嗔怪说。
　　“懂就好，懂就好。”我淡淡地说。
　　我看了一眼腕表，好家伙，都快晚上六点钟了。我心说，这次面试可真的能拖。是张光明太过认真了？还是这种处事风格正是博众精工厂的企业文化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苦于无事可做的我与苦于无事可做的佳乐再没有聊过一句话，二次面试成功的他心情一下子变好了许多，也有意兴玩手游了。
　　我呢，从来不喜欢玩那种东西，连看的欲望都没有，就更别提欣赏了。我只能打开手机找本书看，修仙、玄幻、网游、穿越、军神等意淫文、爽文我是丝毫没有兴趣的，我甚至开始怀疑曾经伴我成长的武侠小说算不算意淫文、爽文？应该也算吧，毕竟假得不能再假，巧得不能再巧，仿佛全天下都在围着主角转。
　　这么一想，我不得不痛苦地承认自己真的长大了，连这个道理都懂了，且不屑了。
　　我尽可能地耐着性子读起陈忠实先生的《白鹿原》来。哎，文学，原来才是我的最爱。是该因此感到高兴呢，还是该因此感到凄凉呢？
　　我与佳乐，一对朋友，我们在面对寂寞、枯燥、无聊时的做法竟是如此格格不入，这或许就是心智境界上的差异吧。
　　也不知五人一拨的休息区畅聊张光明总共重复了多少次，当张光明再一次回到面试厅时，总算没有再喊名字，而是将手里的写着我们这群人的名字的花名册交给那个美女人事员，由她宣读谁留下来。
　　我和佳乐洗耳恭听，清晰听到有我们二人的名字，我们沉甸甸的心总算是落下了。
　　“我们面试成功啦，我们可以留在博众精工厂上班啦！”
　　这就是此时此刻我和佳乐的心声。
　　当然，还有一些没有念到名字的，美女人事员直接叫各中介公司的人事经理将他们带走。
　　中介公司的人事经理们很是慌乱、惆怅、紧张，左一个“麻烦帮帮忙”，右一个“他们都是非常能干的”；又是跟小康絮叨，又是跟美女人事员嘀咕，又是跟张光明磨叽。而这三位的口径竟仿佛私底下有剧本禁锢似的，出了奇的一致——爱莫能助。
　　其中美女人事员则直接发话：“你们就别絮叨啦，结果都已经出来啦，我们的报表都已经发给公司高层领导啦，你们要是还有什么问题的话，还请你们直接找他们去，别在这儿说行不行。”
　　话都说成这样了，这几个中介公司的人事经理也只能招呼未能面试成功的人暂且先到大门口等候。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无奈。不止他们如此，应聘者们也是如此，脸上写满了无奈，我看了看，与曾几何时的我一模一样，我只希望他们的无奈只要这一次便好。
　　剩下的包括我和佳乐在内的三十多个面试成功者则留在这间面试厅，并接到由小康亲手递过来的一份合同书。
　　美女人事员见我手上各拿着一份合同书，便开始大声呼喊我们该如何在合同书上填写。她喊一句我们写一句，直到签好合同书，右手拇指按在红色印泥上，在指定的多处签上个人姓名的位置上按手印。
　　我没有着急按下卖身契一般的手印，我在想一件事，为什么合同书只有一份？正规的合同书应该是一式两份才对呀，像中达电子公司给出的合同书才对呀；再有，合同上明确标注我们既不是正式工，也不是临时工，而是小时工，那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每小时十六块钱人民币。这与我想象的不大一样，博众精工厂似乎把我们这群人当作日工一样对待了；另外，我们是作为劳务派遣过来博众精工厂上班的，合同书上的甲方是因斯贝尔，并非博众精工厂；再有，我们每天的伙食费竟高达五十块钱，可每天公司却只供我们两顿饭，分别是午饭和晚饭，并不包含午饭。而且在这一栏上还有另外一种说法，如需吃食堂，怎么，如果不吃食堂，这一天五十块钱的伙食费能不能打进工资卡里呢？我很想问问；最后，既无“五险一金”，连家乡那边的最基本的“三险一金”都没有，只有每个月二三十块钱的意外伤害险，这分明就跟到工地干日工一样嘛，一天一结账，按照小时计费。
　　我呆滞了很久，却始终任由右胳膊杵在桌面，不曾按下。
　　佳乐见状，大惑不解，问：“咋啦，大哥，怎么不按手印啊？”
　　“我觉得这份合同书有问题。”我冷冷地说。
　　“合同书能有什么问题，真是的。赶紧的吧，他们都写完啦，我也写完啦，就差你啦。”佳乐急道，就差按住我右手大拇指帮我按手印了。
　　“我想问问小康。”我说。
　　“哎哟，有什么问题一会儿再问不好嘛，赶紧把合同签喽。”佳乐急不可耐地说。
　　“好吧好吧。你呀，办事太急了。”我苦恼说，但还是按下了鲜红色的手印。
　　小康负责整理合同书，待他走到我和佳乐面前，我低声问他：“兄弟，我们这份合同不是跟博众精工厂签的，是跟因斯贝尔签的，是这个意思吧。”
　　“啊，没错。”小康的回答倒也干脆。
　　我已了然，这就跟我在北京当保安是一个性质，我们归中介公司管，所以合同是跟中介公司签订的，而我们的工作安排则属于劳务派遣。至于保险一块嘛，也只有一项意外伤害险，其它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