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二

　　张光明其人真的有一股子那位来自于日本东京的某大学教授的风采，虽然没有西服革履的装扮，但那份对大规模应聘者的认真负责的态度，我心甚慰，佩服五体。若非他之认真负责，恐怕就我这副臃肿形象，面试官都不愿细问曾经的工作经历，直接道一句“下一个”，我怕是又要尝一口面试失败的苦果喽。
　　近一百人的面试眼瞅着就要结束了，因为人员名单已经点完了。我低头看了一眼身边的佳乐，竟眼润困意，恨不得睡。想必定是因为小康的小话并未引起张光明的注意，倘真张光明是一个公正无私的面试官，那么关于佳乐进入博众精工厂工作的事恐怕真的要吹。
　　我能为佳乐做些什么呢？在这一瞬间我想了好多，但也只是想想，因为我一直以来都是一个没有任何权限的人，我除了靠两笔真情实切的诗文在网上诉诉苦，吐吐口水，什么也做不了。
　　小康这个时候跑到我和佳乐身边，悄声对佳乐说：“别灰心，兄弟，一会儿他就喊你名字了。”
　　“谁呀？”佳乐无精打采地说。
　　“还能有谁，当然是张光明啦，我喊你名字也没有用啊。”小康说。
　　“别闹了，哥们，名单他都念完了，还能有我什么事儿啊。”佳乐似乎开始自怨自艾起来。
　　“你信我的，一会儿就到你了。”小康说。
　　“拉倒吧，我不信。”佳乐说。
　　可啪啪打脸佳乐的是，就在佳乐说完他不信这句话还不出三秒，张光明就喊到了佳乐的名字；不光有佳乐的名字，还有其他三个人的名字，他们一共四个人被张光明叫了出去，算是对他们的二重面试（其他三个我知道，也是第一次被张光明画了道儿的，想必跟佳乐一样，中介公司方面的人事经理或驻厂跟张光明说了不少小话）。张光明没有选择继续留在面试厅给他们四个面试，而是挑了个别的地方，而且还不许我们出去，让我们剩余的人呆在这里等待面试结果。
　　大约二十分钟吧，在这个时间段里我实在是憋不住了，就跑到最前面打算跟小康说一嘴子，但我发现小康在给其他应聘者解释这解释那的，根本抽不开身，连嘴都抽不过来了。于是，我只能寻求美女人事员的帮助了。诚然，我心里面也是这么想的，并且喜滋滋的。
　　“请问……”我说。
　　“啊，你有什么事儿吗？”她转过头来仰视着我，眨着大眼睛问。
　　“我想问哪里允许抽烟，我烟瘾犯了，在这儿坐的时间太长了。”我说。
　　“抽烟啊，这个我……”她说。
　　“千万别跟我说连这个你也不知道啊。”我冷冷地说。
　　“出去大门，往公司大门走，看见道边的烟灰缸，在那儿抽就行。”她说。
　　“好，谢谢啊。”我说。
　　“快去快回啊，一会儿就公布结果了。”她说。
　　“我知道啊。”
　　我话音刚落，人已走出面试厅的大门，随即离开这栋大楼，向公司大门走去，果然有几处竖立式烟灰缸，上面是不锈钢质的网子那种。旁边还有几张平衡木宽窄的木质横椅，我正坐下吸根烟，顺便看看手机。
　　要说这人啊，尤其是中国人，说随声附和也好，说随大流也罢，总之就是喜欢随，喜欢附，可能深谙“枪打出头鸟”、“出头的椽子先烂”的古理吧。
　　就说跟我一起来面试应聘的家伙们，见我第一个站起来咨询，起了头，他们随即纷纷效仿。也不知是故意跟美女人事员搭讪，还是真的烟瘾也犯了，在我坐在木质横椅上之后，他们也都围了过来，忙不迭往嘴巴里塞烟，然后点火，又忙不迭乱哄哄聊起天来。又什么年轻女人事员真的漂亮，又什么面试太耽误时间，又什么听说在面试之后就要到指定医院做体检，又什么听说这家博众精工厂急缺人，根本没有隔离期，明天就得上班。其中有些人还会不断唉声叹气，说什么自己面试失败了，张光明的问题有点儿刁钻。
　　我听着，不置一言，越是陌生人多的地方越应该当个哑巴，只负责听，少浪费细胞于聊，这也是我来苏州之后学到的东西，之前从不曾在意过。
　　“张光明的问题刁钻吗？我怎么没感觉到呢。”我心下疑惑不解。
　　想必这些面试失败的人都没有干过组装或设备方面的工作吧。据我所知，现在有很多年轻人都没拿过六角扳手，无论内六角扳手，还是外六角扳手，所以他们并不认识这东西；以至于张光明在拿出内六角扳手的那一刻，就已经宣判一部分人淘汰了，佳乐就是这样进入二次面试的，他的复活赛若非靠着那张在普工行业里罕见的大专文凭，恐怕也淘汰。
　　想到佳乐，我得尽快赶回面试厅去。可这中间有几个面试失败的家伙却又聊起了落破之慨，就跟当初在昆山，在南京时的我一样，纵然很想及早回到中介公司指定安排的旅店早些休息，却又苦于不得，只能等中介公司把这一趟所有的事情都解决好了，大巴车才可以开动，自己才能回去。眼看着别人露出面试成功的喜悦之情，自己则只能与几个同病相怜的人躲在一角嘬烟苦恼烦心，连一句话都不想说，亦深知抱怨无用，这感觉……真可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啊。
　　我不想再跟这些人待在一起，我怕，怕还像之前那样，我好不容易解了毒，可别再沾染上，运命这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有时候就是这么神玄，一旦往好处发展，千万不能再回过头去继续曾经，那样好运就有可能失掉。至于坏运嘛，无论你怎么纵身向前，都没有用，只能熬过一段时间才行，而这时间谁也说不准是几天还是几个月，更不晓得会不会是几年，十几年，几十年。
　　跑，对我来说很困难，但走掉却很简单，我以最快的速度回到面试厅，正看见佳乐已经回到座位上了。
　　我微笑以对，问：“啥情况？聊得怎么样？”
　　“很好，大哥，我也面试成功啦！”佳乐压低声音欢呼雀跃说。
　　“那太好啦，这下子我们就可以一起在博众精工厂上班啦。”我亦欢喜非常，说。
　　“嗯嗯，咱哥俩一起上班。”佳乐说。
　　之后，我和其他四个人也被张光明叫了出去，性质应该和佳乐差不多。面试厅隔壁有一处休息区，中间一张玻璃桌，四周几张椅子，一个能坐三个人的沙发，张光明先坐下，我们随后也坐下。张光明则跟我们聊了聊关于博众精工厂的工作性质和工作强度，却连一句关于博众精工厂的历史和辉煌的话都没有讲。
　　“你们能选择我们博众精工厂作为工作地，我很高兴。博众精工厂也确实能给你们带来你们想要的东西，除了不差其它公司的薪水，还有相对自由的工作性质，相对舒服的工作环境。当然了，我知道你们当中有些人看中了我们博众精工厂是一家自动化厂，不仅没有夜班，还能在工作过程中学习到很多高科技的，尖端的技术，我认为这一点很好。但是呢，我要说的是，我们博众精工厂虽然是研发、组装自动化设备的厂子，工作起来相对自由些，但绝不是混日子的地方。如果大家这么想的话，我奉劝大家现在就走，对待不认真工作，每天只想混日子赚工资的人，我想所有公司的处理都是一样的——开除。所以呢，还请大家珍惜这一次难得的机会。可能大家不知道，我们博众精工厂往常是不招收临时工的，一个也不招，我们一般都会把招聘方向面向广大应届实习生和技术性人才，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确保公司的长期发展，培养科技技术尖端人才。而这一次的扩招，讲心里话，实在是因为疫情的原因，应届实习生来不了，只能破例招一批临时工进来帮助完成这一段时间里的大批量设备订单。我的意思想必大家应该都懂，在此我就不多说了。
　　“除了这些，我之前在跟你们单独面试的时候也跟大家讲得很清楚了，我们博众精工厂由于没有夜班，只有白班，有些急着交货的订单在尚未完成既定任务的前提下，需要大家配合加班，这个可没有自愿不自愿的说法啊，需要你们一定配合，知道吗？如果觉得没问题，留下，如果觉得不行，请你们另谋高就。再一个，关于出差，这个也一定要全力配合，因为出差这种事不可能一批出差的人里头都是技术人才，都是大师傅，得跟几个小工过去，不然的话，厂子里需要组装的设备就会面临人手短缺的情况，这个道理你们只要在工厂干过，就一定能理解。如果觉得没有问题，你们就可以回去签合同了。”
　　看着张光明吹着微凉的空调依然汗流浃背、口干舌燥的样子，心说这才是领导该有的样子嘛，认真、负责、讲话有理有据、丝分缕解，且不自恃身份，颐指气使，淡然处之。
　　我们都赞同张光明的说法，也承诺会全力配合加班和出差。但有一样，我们还有最关心的事，那就是转正。
　　“请问，听招聘信息上说，干满三个月以后会给我们转正，成为博众精工厂的正式员工，这个事儿是真的吗？”一个面试成功者问。
　　“三个月……”张光明欲言又止地说。
　　“对呀，招聘信息上就是这么说的呀。”那个人接着说。
　　“对，没错，干满三个月有机会转正。”张光明说。
　　“什么叫‘有机会转正’呀？”这哥们又问。
　　“因为你们这一批来的人实在是太多啦，而转正名额是有限的，不可能全都给你们转正，只能分批给你们转正，这个你们也得为公司考虑。而且，转正是有要求的，不是说干满三个月就一定能转正了，我们会进行全方位考察的，工作态度啊，技能熟练度啊，事假天数啊，有无旷工记录啊……这些都是评定你们是否能够转正的标准。”张光明说。
　　“您的意思是说我们这批人里面在干满三个月之后会有转正的，但是得择优转正，是这个意思吧？”我说。
　　“没错，就是这个意思。所以呢，我希望你们能好好干，好好学，千万不能混。你们现在还不是正式工，一旦发现混日子，公司有权直接开除，我希望你们能够珍惜这次机会，认真对待工作。”张光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