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悲喜交加

　　任何事情都可能是双刃剑，有可喜的一面，同时也可能存在可悲的另一面。
　　对于新分来一批二十来岁的中技生，廖书记原本是高兴的。20个人呀，这可是宝贵的资源。何况还是年轻化、知识化的20人。对于一百多号人的工务段，整个风貌来一个大变样。
　　看到这些年轻人，廖书记把风纪扣紧了紧，好像看到了当年的新兵蛋子。如何带好这支队伍，他早就在划算。他现在是党政一肩挑，但是，大家还是习惯性地喊他廖书记，而不是廖段长。
　　但是，这种可喜局面一个月不到，廖书记就发愁了。有一半的人把调离报告递交到廖书记手里，请求签字放人，要调到别的分厂去。年轻化、知识化，在工务段这个地方，显得太奢华了一些，修个铁路，年轻化也许可以，知识化却反而更糟糕。原先的铁路工，大多是农民出身，年轻却没多少文化；后来补充了部队转业军人，基本上也是文化不高。因而，大家安心，队伍稳定。
　　开始，廖书记觉得有了这批中技生，可以跟机关的很多文体比赛项目有得一比了。机关干部的文化素养总体高于基层站段队，一些文体方面的比赛，工务段总是落后。
　　没想到，这些中技生并不安心当铁路工。看着申请调离的报告，理由几乎都是“学非所用”，或者“分配不合理，浪费人才”。讲白了，还是对总厂把他们的火车司机岗位擅自改成铁路工表示不满。
　　看着一张张调离申请，廖书记个个舍不得，却又觉得他们的理由有些道理。但是，他不能说总厂的做法有欠缺。总厂机关的干部，一般都比较霸道，一道文件下来，下面有苦难言，只能硬着头皮干。否则，上面有权利扣分、扣钱。
　　每一个人来到办公室，廖书记都会让他坐下，泡一杯热茶，习惯性地做一通思想工作。别小看工务段，58年建厂起，从一穷二白发展到如今，修了多少铁路，号称十里钢城大动脉。二十多年来，咱工务段也出了很多人才，比如中心工会主席林正坚，《鼎钢报》社长都是从工务段干出来的。最后的结论，就是越是艰苦的地方，越能够锻炼出人才，温室里是长不出参天大树的，必须要经历风风雨雨，才能扎根在大地上。
　　对于韩晓波邀着成星几个调皮的同学，找到总厂劳资处去了，廖书记也找了韩晓波谈话，却没有收到成效。韩晓波一直在纠缠被发配修铁路的事。说劳资处的人在踢皮球，一会儿说，你们不同意去工务段，当初分配的时候就不要签字，不要报到；一会儿说，这是你们铁运中心提出来的人员分配方案，我们劳资处只负责审核，要找也是找你们自己的领导去。韩晓波在走第三趟的时候，拍了劳资处的桌子，当时还真的镇住了一个副处长。韩晓波扬言，如果自己的饭碗砸了，就跟着那个副处长到他家去吃饭。
　　这些信息，从各个口子反馈到了铁运中心。铁运中心的党委书记、主任，两个一把手都在关注工务段，让廖书记采取措施，从班组这个最基层的地方开始抓，不让一个人到总厂去上访，要牢牢掌握这批人的动向，控制他们的时间。
　　有人说，工务段的庙太小，容不下20个中技生这些大神。说起来，中技生并不算大神，但是集中在一个工段里，就成大神了。
　　中心党委办肖锦汉主任来工务段调研，跟廖书记出主意说：“要发挥思想政治工作的优势，每个班组的党员要结对子做工作。同时，要跟工会、团支部一起，关心他们，开展各种活动，吸引他们。如果听之任之，他们就会胡思乱想。”
　　“让肖主任费心了，请向中心领导汇报，让他们放一百个心。”
　　“稳定压倒一切。只要坚持住一年时间，基本上就安定了，就像老式婚姻，培养培养感情，说不定就能好好过日子了。”肖锦汉开起了玩笑。
　　第二天，廖书记组织工会、团支部开会。
　　会是在廖书记办公室开的，工会的袁新辉、琳姐，团支部几个支委苏丽桦、曹向荣、冯旭晖参加了。
　　廖书记开门见山，说：“最近，新分来的中技生不安心本职工作，总厂都知道了，劳资处、总厂办秘书，都接待了他们。中心领导很恼火，党委办肖锦汉主任也来调研了，要我们严肃认真处理好这件事。”
　　然后，把肖锦汉主任的建议复述了一遍，希望集思广益，听听大家的意见。
　　话音刚落，曹向荣举手，廖书记给了一个点头示意，曹向荣提了两点看法，一是发展年轻人为“入党积极分子”，以点带面，稳定队伍。段里的党员太少，在班里没有形成一股力量。二是抓班组作风建设，如今充斥着“黄色”气氛，应该变成“红色”氛围。
　　嗯。廖书记听着，连连点头。这些话，曹向荣多次跟他汇报过，但是，在这种正式会议上复述一遍，显得更加郑重其事，至少，为廖书记的会议开了一个好头。
　　廖书记肯定了曹向荣，说：“小曹还是很有心，段里的支部建设情况也了如指掌，建议也很有价值，正是我考虑的问题。”
　　袁新辉等曹向荣说完，第二个发言。他主要站在工会角度，提出要物色写文章好的，把通讯报道搞上去；写字漂亮的，出黑板报，写横幅标语，参加班组记录本比赛。女工委员琳姐盘算着，有没有演讲方面的人才，不过，韩晓波、成星的篮球是出了名的。
　　廖书记举起手，点点头，打断了工会两个人的发言。示意苏丽桦讲话。
　　苏丽桦作为团支部书记，提出了组建“青年突击队”和办团刊的建议。她说：“曹向荣是学校里的班长，还是有一定的影响力。冯旭晖其实很有才气，就是有些清高孤傲，不太合群。不过，在学校的时候，对我团支部工作很是支持的。我发展他入了团，参加团省委组织的硬笔书法比赛，得了优胜奖。他刻钢板的水平也很高，有时候帮着学校刻印试卷。”
　　“是嘛！这么厉害呀。”廖书记惊叹着。
　　面对廖书记的惊叹，冯旭晖还是一副淡然的样子。他本是一个做好自己就行的人，不去管别人的事，被动的时候多，入团是被苏丽桦发展的，参加硬笔书法比赛也是苏丽桦做工作劝说的。
　　“冯旭晖，你说说看。”
　　见廖书记点名，冯旭晖就笑了一下，迅疾又恢复了严肃的神情，他说：“我觉得，我没有不安心。其实，铁路工还挺好的，没有想象中那么大的劳动强度，除非大修。一个月下来，真正抬钢轨扛枕木的活，我才经历了一次。如果我们大修时采用平板车、汽吊这些机械化手段，也没那么可怕的。再说，调动是件平常的事，不要制造紧张气氛。何况调离是要走程序的，领导不签字就走不了。何必那么兴师动众的。”
　　看到冯旭晖慢条斯理地说话，廖书记好像也心安起来。他问：“小冯说的有道理。”
　　冯旭晖又说：“开始几天确实不安心，因为大家觉得受骗了一样。但是，事到如今，大家冷静下来了。据我所知，机务段的同学未见得就好。他们要倒班，一个班12小时，整个作息时间全部打乱，要么困得要死，要么闲得要命。”
　　说到这，苏丽桦插话说：“我也听说了，机务段的同学想报名参加成人高考，领导都不签字，车上一个萝卜一个坑，不同意他们报考。至少我们工务段还没听说不签字的吧？廖书记。”
　　苏丽桦这话，看似透着工务段领导开明，实际上在试探廖书记的口风，能不能报考。
　　廖书记说：“不会不会，你看嘛，面前是现成的样板。”说着，他努嘴指向袁新辉。
　　袁新辉说：“廖书记很开明，喜欢年轻人，喜欢文化人。”
　　廖书记说：“小袁求上进，爱学习，他是在职工大学学习，脱产三年。他刚刚毕业回来，比你们早两个月。而且，这样的人才，我们要提拔重用。这点，你们也看到了。”
　　袁新辉脸上堆满感激地说：“廖书记求贤若渴，你们要听书记的，保准没得错。”
　　这话一出口，在座的心里都在说：马屁。
　　廖书记接过话说：“苏丽桦、冯旭晖的意思是说，工务段与机务段相比，我们有自身的优势。可是，这种优势能够摆到桌面上吗？人家机务段的中技生不会不平衡，不会闹事吗？”
　　苏丽桦显然已经思考过这个问题，还是一副冷静理性的语气说：“我们入党积极分子、青年突击队去游说。”
　　冯旭晖提出疑问说：“这种优势是针对成绩好的人，那些成绩不好的，没打算参加成人高考的，怎么说？”
　　“那是极少数。”苏丽桦说。
　　廖书记望着这几个年轻人，欣慰着他们的思维。他在本子上快速地记录着，嘴巴上不像刚开始那样有些焦虑地张开着，而是随着一笔一笔地张合着，透着自信与坚定。他肯定了他们的建议，让他们分头组织，需要花钱投资的，打报告，他批。
　　突然，他想起了一件事，就问冯旭晖：“小冯呀，你的钢笔字写得那么好，怎么不帮帮黄班长呀？”
　　冯旭晖没想到这样的小事，也会有人给领导打小报告。他习惯性地摸摸头，显出难为情的样子说：“原来是赵师傅记录的，不好抢人家的风光。”
　　“也不能这么说，赵德惠是当过班长的，他对抄写记录本是不重视的。他的字虽然写得再好，但是，他的能耐不能为领导所用，也是空的。你不要听他的那些言论，消极。”廖书记对赵秀才的态度很明朗，消极。
　　“嗯……”
　　“你们年轻人，涉世不深，看不懂一些事，很正常的。但是，还是要分辨出是非对错。黄满志对你还是蛮喜欢的，说你很老实，老成，也很牢靠。”廖书记眼里显出恨铁不成钢的味道，拍了拍冯旭晖的肩膀。
　　什么话，从领导口里说出来，总是分量不同，廖书记好似欣赏冯旭晖的这一特质。黄班长这些话，冯旭晖听过，但是他不认同。老实，其实不是一个赞美的词，相当于呆板、傻瓜，被人欺负的代名词。冯旭晖其实并不喜欢这个词，他的父亲也是被税务局院子里的人称为忠厚老实的，结果就是被欺负，就是儿子的考试指标被取消。
　　“嗯。毛笔字、排笔字怎么样？”廖书记还在问。
　　冯旭晖又摸摸头，笑着说：“不怎么样。”
　　可能，自己真的就是一个老实人，只是自己不愿意而已。而且，自己之所以跟韩晓波玩到一起，内心里就是想改变人们的这个印象。可笑的是，韩晓波也说他是老实人，不许别人欺负他，好像变成了他冯旭晖的“大哥”。韩晓波不许他学坏，韩晓波抽烟打牌，却不让冯旭晖吸烟、打牌；韩晓波干活会躲在瓜棚下面躲荫、偷懒，却不让冯旭晖学样。
　　“那我给你找个师傅，就是我们段里门口焦化厂的宣传干事。你出门往右去看看，宣传栏，大横幅，很漂亮的字。”廖书记征询地看着冯旭晖。
　　“好呀。”
　　面对廖书记和蔼的笑脸，冯旭晖无力拒绝。或者，廖书记说的话，他根本没有听进去，他为自己的“老实人”而思虑。
　　苏丽桦跟曹向荣把“青年突击队”的事情协商完了，又喊着冯旭晖，协商办团刊的事。就在这时，廖书记把苏丽桦喊过去了。
　　“小苏呀，听说韩晓波比较听你的，有这个事吧？你爸爸可是我的好朋友呦。”廖书记一副聊天的架势。这话，明摆着好像是苏老师跟他说起了什么，不要抵赖。
　　苏丽桦自然是闹了个大红脸，扭扭捏捏片刻之后，很快就觉得，廖书记并没有说他们是男女朋友，是自己先乱了阵脚。她随即显出自然的样子说：“廖书记是想说，不会因为跟我爸爸关系好而关照我？”
　　“机灵鬼一个。呵呵。韩晓波这副打扮，整个铁运中心都看着哩，整个中心领导也都看着我哩。你能不能跟他说说，那头发，那对襟衫，那礼帽，就别……”
　　“廖书记放心，他已经答应我了。应该就在这几天，不，明天，韩晓波就会改头换面了。”苏丽桦不等廖书记说完，就主动说了。
　　“真的？太好了！”廖书记说着，把苏丽桦拉倒窗户边，准备讲小话。
　　曹向荣捅了捅冯旭晖，示意他回避。两个人就装作没事了，边说话边缓慢地往外走出书记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