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二手承包商（下）

　　肖长勤把报纸重重地往桌上一掷。
　　“谢志文在搞什么名堂？长华停车交到他手上才多久，就出了这么多问题！是不是瞅着明年我就要退了，想提前给我送行呐？”
　　副秘书长张金丽笑了笑：“那倒不可能！真要这么做，不把他自己也搭进去了吗？”
　　肖长勤用手指了指窗外。
　　“听见昨晚的枪声了吧？赵长海又立大功了！又是嘉奖表扬又是新闻发布会的。我呢，就只有一份党报的公开质疑！”
　　“肖副市长，您别生气，我刚刚才从谢主任那儿回来，他向我也做了一些解释工作。”
　　“他怎么说？”
　　“他说报纸上那些事儿都是道听途说、子虚乌有。您什么时候有空，他会亲自过来向您汇报工作。”
　　肖长勤啪啪地拍着桌上的报纸。
　　“要解释就跟《长州日报》去解释！他要真那么有把握，就向赵长海学学，也召开一次新闻发布会，把这些事情都给我解释清楚！你向他转达我的意思，给他三天时间，办妥这件事！”
　　
　　中分头、小眼睛，皱巴巴的衣服、裤子，还有被香烟熏黄的牙齿和手指，这就是湖榕路停车场老板賴正浩的个人形象。
　　但最令杨宇生气的，还是賴正浩从头到尾的遮遮掩掩和东拉西扯。
　　“……赖老板，根据你手上的《停车场承包合同》显示，你是在2016年的2月15日，从一个名叫黄靖伟的人手里，承包了湖榕路停车场来进行经营，承包金额为每年两百万。你还记得湖榕路停车场现在有多少停车位吗？”
　　賴正浩挠了挠头。
　　“这个……具体的……记不大清楚了，好像是55……还是56个吧……”
　　李晶说道：“我来告诉你吧，准确数量52个。我们调阅了黄靖伟和长华停车公司签订的承包合同，也就是你们说的一手承包合同，上面显示湖榕路停车场的停车位为25个，怎么到了你这儿就变成52个了？这是怎么回事儿？”
　　“这个……是后来……增加的嘛……”
　　“我知道是后来增加的，我是问你这多出来的27个停车位，是通过什么方式增加的？又是谁同意增加的？”
　　“当……当然是……上头来增加的……”
　　“说清楚，这上头究竟指的是谁？是某一些人还是某个单位？”
　　賴正浩有些窘迫：“我……我想想……好像是……交管局的人……来增加的……”
　　“你确定是交管局的人来现场划分的停车位？”
　　“反正穿着制服，应该就……就是吧。也有可能是……是长华公司的人……”
　　杨宇皱了皱眉：“怎么又变成长华公司的人了？”
　　“他们公司的人……有时候也穿制服的……我怕搞错了……”
　　李晶问道：“你是从黄靖伟手里承包的停车场，什么时候和长华停车公司的人打过交道？连他们穿什么衣服都清楚。”
　　賴正浩笑了笑：“偶尔见过！见过！”
　　“说到人，你手底下那几个停车场，为什么会有黑社会人员驻在里面？”
　　“监委同志，你们一定是搞错了，我那地方哪敢容纳黑社会啊，那几个人都是我老家的亲戚，在我这儿打工，混口饭吃！”
　　李晶冷笑了一声：“你们家实行的是军事化管理吗？每个亲戚都是光头加纹身，挺威风的嘛！”
　　賴正浩又憨笑了一下：“年轻人嘛，都是打扮得稀奇古怪的。”
　　“好了，不扯这个了，说说刚才的问题，有穿制服的人来划分、增加停车位，你就没问问他们是哪个单位的人？”
　　“他们来的时候，我不在场啊！我回去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
　　杨宇问道：“这停车位的增加，是你向上面申请的还是他们主动下来划分的？”
　　賴正浩想了想，用手捂住了头。
　　“这个我得好好想想……隔着几年，我怎么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啊……”
　　“賴正浩，我可得提醒你，有些事情，你想全部推给别人或者全部替别人扛下来，都是极其错误的想法！你可要考虑清楚。”
　　賴正浩还是用手捂着头。
　　“监委同志，不是我不想说啊，我这不是使劲地在想吗……”
　　李晶又冷笑了一下：“是想不起来？还是根本就不打算想起来啊？”
　　杨宇和李晶对视了一眼。
　　“看来，短时间内你是想不起来的，那就暂时留下来，捋一捋思路吧。”
　　两个监委的工作人员走了进来。
　　杨宇说道：“带去拘留所，立刻办理羁押手续。”
　　賴正浩吃了一惊：“啊？还要把我关起来呀？”
　　“这是你自找的，有什么话想好了再跟我们说，我们还会找你的。”
　　賴正浩急了起来：“你……你们来真的！”
　　
　　笔挺的西装，锃亮的皮鞋，搭配合理的领带，外加一副金丝眼镜和黑色的公文包，眼前的长华停车公司董事长吴华锋显得非常的职业和干练。
　　沈永捷明显地感觉到，吴华锋把每一个问题的答案都藏得那么深，那么隐秘。
　　“公共停车场和道路停车位都属于公共资源，长华停车是如何想到，要把这些公共资源以承包的形式，交给分包企业和个体户去经营的呢？”
　　吴华锋笑了笑。
　　“监委同志，不可否认，我们在具体经营当中是出现了一些问题。但实际上，政府也没有禁止停车业承包经营的相关政策文件，所以……我们这么做，似乎也没有什么大的错误吧。”
　　沈永捷拿起桌上的报纸向吴华锋晃了晃。
　　“但事实证明，将公共资源交由非政府部门或企业去经营管理，由此导致的问题是多种多样的，吴总，对此你怎么看？”
　　“这确实说明，我们日常的监督与管理是存在漏洞的！对此，长华停车公司已经组建了专门的督察小组，对媒体披露出来的问题进行专项督查，也将对问题的责任人进行严肃的追责！”
　　段风丽问道：“两年前友邦实业还是交管局下属的国有独资企业，后来在政府的指令下划转给了国资委，可就在交付工作即将开始的时候，你们却突然引进了一家名为长州翔宇的中港合资企业，与之组建成了现在的长华停车，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经营思维呢？”
　　“其实这个思路并不复杂，引进港资和民资，不外乎就是为了积累更多的开发建设资本金，和更为先进的经营管理理念。”
　　段风丽冷笑了一下：“是吗？如果是为了引进更多的资本金，香港金玉实业仅仅是出资两百万，能起多大作用？用停车位去挤占人行道和正常的行车道，这就是香港金玉的先进停车管理经验？”
　　吴华锋有些窘迫。
　　“当然不是了！香港金玉也向我们提交过一份停车管理的建设性报告，我们集体研究过之后，认为它所阐述的管理方式还是不太适合内地的具体情况，所以就没有采纳，最后，还是按照我们自己的设想来开展的具体工作……”
　　吴华锋尴尬地笑了笑。
　　“……当然了，这里面也的确产生了一些出乎预料的问题，我们也正在积极想办法进行解决，前面我也提到了，在这儿我就不再重复了吧？”
　　沈永捷想了想。
　　“那也行，我们就说点儿别的。吴总，不管是新闻媒体的明查暗访，还是我们的实地调查，都已经证实，长华停车目前存在的问题是相当突出的。诸如随意扩张停车位、层层转包、议价不开票等现象比比皆是。”
　　段风丽说道：“相当一部分停车场，你们承包出去的时候车位是30个，但不久之后就变成了50到60个，成倍地增长啊！有群众反映，你们长华停车公司的人也去参与划分了停车位。吴总，对此你怎么解释？”
　　“监委同志，全市的停车位都是由交管局在进行规划，我们哪来的这个权限？我估计，是因为我们公司的员工制服与交管局的制服比较接近，所以才被误认为了长华公司的人！当然了，我不是说划分车位的就一定是交管局的人，但总之一句话，长华公司的人绝没有参与此事！”
　　“那好，我们谈下一个事情。现在长华停车管理着主城六区的公共停车场和道路停车位，我们想知道，长华一年能收取多少金额的停车费？”
　　吴华锋犹豫了起来：“这个……恐怕……”
　　段风丽正色道：“吴总，你应该知道在我们这个部门，在这间办公室，是没有行业秘密这一说法和担忧的，即使是有，也会得到应有的保密。你但说无妨。”
　　吴华锋咬了咬嘴唇：“既然监委的同志这么坚持，那我就说了吧，我们一年能收到的停车费，大概在八千万左右……”
　　沈永捷皱起了眉头。
　　“八千万……那行，今天就到这儿吧。吴总，如果工作上有需要，我们会再次向你了解情况，感谢你的配合。”
　　吴华锋站起身，笑着向沈永捷和段风丽点了点头，走出了讯问室。
　　段风丽调整了一下耳朵上的无线耳机。
　　“好，知道了，你们过来吧。”
　　
　　杨宇和李晶走了进来，递上了关于賴正浩的讯问笔录。
　　“这个賴正浩，一问到是谁来增加、划分的停车位，立刻就变了个样儿，一会儿交管局，一会儿长华公司，显然没说老实话！”
　　沈永捷点了点头：“你们对他实施羁押是完全正确的。”
　　“我们接下来是不是要采取进一步的行动？”
　　“那是肯定的，刚才那个吴华锋，也是隐瞒了不少真实的情况，只是我们暂时还没有直接的事实证据来揭穿他……”
　　沈永捷将讯问记录放在了桌上。
　　“杨宇、李晶，你们先不要休息，立刻前往长华停车公司，调取这两年所有的承包合同，还有他们和承包商的账务来往信息。”
　　“好的，沈组长。”
　　“完成这一工作之后，再对部分停车场的承包经营情况进行一次快速的摸底调查，如果是一手的承包商，可以暂时放到一边。如果对方和賴正浩一样，是个二手的承包商，就立刻带回监委进行单独讯问，在里面一定能发现破绽！”
　　段风丽有些不解。
　　“你凭什么认为，在对二手承包商的讯问里面就能发现破绽呢？”
　　沈永捷拿起桌上的《长州日报》晃了晃。
　　“就凭这条新闻报道！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媒体这一报道，是给长华公司提了一个醒儿，如果他们警惕性够高的话，现在应该已经完成了一部分的掩盖工作。”
　　“你是说……长华公司和承包商为了逃避追查而串通一气？”
　　“没错，因为长华公司绝不可能去承担擅自增加停车位这一罪名，而承包商就可以！他们完全可以让承包商承认，是自己为了多挣钱而擅自、或者假冒交管局去划分了停车位！”
　　段风丽点了点头：“有道理！”
　　“如果是承包商承担了这一罪名，你能说他什么？胆大妄为？利欲熏心？你能怎么处理他？大不了取消承包资格外加高额罚款罢了！还能怎么样？”
　　“那万一……长华公司连这些二手承包商都已经串通好了呢？”
　　沈永捷摇了摇头。
　　“理论上，长华公司手里只有一手承包商的资料，一手承包商再进行转包只是他们的个人行为，无需征得长华公司的同意。也就是说，长华公司不会有二手承包商的相关资料。”
　　“所以，长华公司如果要串通这些二手承包商，就要通过原来的一手承包商才能完成信息的转达。”
　　“没错，这里面就难免有工作的疏漏。我们要抓的，就是他们的疏漏！”
　　杨宇站了起来。
　　“那看来要和他们拼速度了！如果能抢在他们前面，找到那么几个二手承包商，那我们就有希望了！”
　　沈永捷笑了笑：“那就要看你们的了！”
　　
　　夜已经深了，马慧容等不了谢志文，自己先睡了。
　　没有心爱的照相机，也没有温柔体贴的杨雨菲，谢志文独坐书房，陪伴他的只有一支笔、一本工作信笺和墙角那几十个被揉得皱巴巴的纸团。
　　谢志文强迫自己坐在书桌前，没写两行，便心情烦躁地将纸一把撕下，揉成团扔到了墙角。
　　谢志文放下笔，将身体靠在椅背上，仰头望着天花板，深深呼出一口气。
　　好一会儿，谢志文才坐直身体，缓缓拿起了桌上的手机。
　　“雨菲，你睡了吗？”
　　“还没呢，你呢？”
　　“我在为明天的新闻发布会写发言稿，可我脑子里乱得很，一个字也写不下去！下面出了这么多的问题，我这个主管领导竟然要靠报纸才知道这些事，我有失职之罪啊！”
　　“志文，很多事情我们也不想的，有些事情已经超出了我们的可控范围，错不一定在我们的……”
　　谢志文的心乱成了一团。
　　“不！我有错！我是长华停车的主管领导！这两年我只想着捞钱和摄影，工作上的事儿全忽略了！”
　　“你有没有去找过肖长勤，看看他怎么说？”
　　“我去找过他，可他现在不想见我。刚好你哥破获了犯罪集团，立了大功，肖长勤的意思是要我向你哥学习，用新闻发布会的形式把长华停车的事情解释清楚。可是，雨菲，有些事情我说得清楚吗！”
　　电话那头的杨雨菲沉默了一会儿。
　　“志文，也许一开始我们就错了，我们根本就不该介入长华停车……”
　　“雨菲，你没有错，责任在我！是我没有控制好全局，才导致现在的全盘被动！我会承担起应有的责任，不会让你受到牵连……雨菲，你睡吧，我再想想明天的事情，晚安！”
　　谢志文挂上电话，深吸了一口气，又伏下了身。
　　
　　吴华锋走进办公室，董事长助理张伟端着一杯茶走了进来。
　　“吴总，您来了。”
　　吴华锋点了点头：“嗯。”
　　“吴总，您昨天去监委，监委那些人没有为难您吧？”
　　吴华锋轻轻吹了吹面上漂浮着的茶叶。
　　“为难倒算不上，就是杂七杂八地问了一些，好在我沉着冷静，机智应对，总算是对付过去了。”
　　张伟笑了起来：“还是您最有大将风范，不管风吹雨打，胜似闲庭信步！有您在，咱们长华停车就稳如泰山！”
　　吴华锋喝了一口茶。
　　“对了，昨天吩咐过你的，那些个承包商都通知到位了吗？”
　　“都通知过了！昨天我和小王、小李连夜加班，把所有和我们签订承包合同的人都联系了一遍，每个人都反复强调，让他们承认，那些增加的停车位都是他们为了多赚钱而自己划上去的，和咱们长华停车、还有交管局没有丝毫关系！我就不信，纪监委能把这些个承包商怎么样！”
　　“嗯，做得好。”吴华锋又低头喝了一口茶，“诶，还有一些人是二手承包商，这部分人也通知到了吗？”
　　张伟脸色一变。
　　“吴总，这部分人都是那些一手承包商自己发展出来的，咱们这儿没他们的资料和联系方式啊，再说……您昨天也没说要通知这些人呐……”
　　“混账！说你就是猪脑子！”
　　吴华锋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溅出的茶水把桌子打湿了一大片。
　　“增加停车位的，主要就是这些二手的承包商！这些人现在毫无防备，纪监委的人想找谁就找谁！你不通知他们，他们知道该怎么说话吗？只要有一个人扛不住、交了底，咱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是是是！还是您想得周全！”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去找！”
　　“是是是！我马上就去！我和小王、小李再加个班，无论如何也要把那些二手的承包商都找出来！”
　　张伟急急忙忙地走出了办公室。
　　吴华锋不禁长叹一声：“都是些没用的猪脑子！”
　　
　　王志昌拿着一份报纸走进房间，递给了陈旭光。
　　“看过这条新闻了吗？”
　　陈旭光扫视了一下新闻的标题。
　　“半个小时前就看过了。”
　　王志昌又气又急。
　　“破了一桩案子，成了警界英雄，就开始飘了？开始膨胀了？居然要把宾利、保时捷、兰博基尼配置成警务用车！这说话过脑子了吗！”
　　陈旭光笑了笑：“看到这条新闻的时候，我也想马上就给赵长海打个电话，问问他，一辆宾利多少钱？一辆保时捷、兰博基尼又是多少钱？这笔账算清楚了吗？”
　　王志昌用手拍打着报纸。
　　“他以为这是在中东石油国家呢？钱可以随便花！就算这些年长州的经济发展上去了，这钱也不是这么用出去的吧？”
　　“你也别着急，徐建辉知道怎么处理的。”
　　王志昌叹了一口气：“希望如此吧。”